譬如从史湘云的“也宜墙角也宜盆”可以看出,这位姑娘虽自幼生长于绮罗之中,但在后来寄人篱下时,仍旧能随遇而安,乃因阔大宽宏之气量;
而在贾宝玉的《访菊》和《种菊》中,可见他的超尘归隐之心,一个“富贵闲人”跃然纸上。
林黛玉夺魁菊花诗的榜首《咏菊》,则寄托了林黛玉的“千古高风”和“满纸素怨”,诗境人情,融为一体。
多数时候,诗词都是这些青年男女借以抒情、明志和自喻的载体。然而,并非所有人借以自喻的诗词,都是实事求是的。
好比薛宝钗。
在咏白海棠时,薛宝钗借清洁纯白的海棠自诩“珍重芳姿昼掩门”,好一个矜持贞静、娴雅自重的大家淑女。
可是,据我们所见,薛宝钗并非真的那么矜持与贞静。
譬如在第八回,薛宝钗对外称染恙家中,贾宝玉独自前往梨香院探视,就这么一个未婚姑娘的香闺,薛姨妈却让贾宝玉一人进去了。
在李渔的《十二楼·合影楼》中,有一对亲姨表姐弟,年近婚龄,可这表弟要去见表姐时,发现表姐家二门上竟贴有:
“凡系内亲,勿入内室”的
帖子,即便表弟请表姐出来相见,都没能如愿。
所以,在那个时代,即使是表亲,我要男女大防,可是薛宝钗的香闺,竟然是薛姨妈亲自送其进去的。
薛姨妈如此,薛宝钗后面的表现就不足为奇了。她先是与丫头合计跟贾宝玉灌输“金玉良缘”之说,继而在贾宝玉请求看金锁时,当着这位表弟的面解开排扣,我们惊奇的发现,这位外面穿着一身素色的姑娘,里面竟然穿着大红的袄子。
当然,这还不是宝姑娘最放肆的时候。
不过,花袭人还是花袭人,这位看起来笨笨的、木讷老实的丫头,当年还不是第一个勾贾宝玉偷试的吗?所以,袭人内心暗喜,因为她知道,这位宝姑娘,不过是和自己一样人而已。
她主动提出外面走走,留给薛宝钗和贾宝玉独自相处的空间。薛宝钗果然没觉得不合适,反而一屁股坐在了袭人之前坐的位置上,捡起那绣了一半的肚兜,留绣了起来……
不得不说,上一秒独自坐在表弟房中绣肚兜,下一秒就自吹自擂“珍重芳姿昼掩门”,这种事也就出身商户之家的薛宝钗才能做得出来啊。
不过,薛宝钗这一次自诩贞静矜持,贾宝玉就算早就听闻她的丑事,也不好说什么。直到后来再一次看到薛宝钗自卖自夸,贾宝玉再也坐不住了。
在第五十回,卢雪庵联句后,众人又于暖香坞制灯谜,薛宝钗制了一首: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这一首谜面,谜底为松球,就是松球上的果子。这些松球挂在松树上,就像宝塔周围挂着的铃铛(梵铃),而相对于梵铃,这些松球尤为可贵,因为风雨一过,梵铃就一阵阵作响,而松球永远是沉默的。
传说当年安史之乱,唐玄宗在逃亡西蜀中,正值霖雨天气,连下了十几天的雨,唐玄宗在栈道中听得远处宝塔的梵铃声隔山相应,想起了杨贵妃,悲不自胜,遂作一曲《雨霖铃》,命乐人野狐奏之。诗人罗隐的“细雨霏微宿上亭,雨中因感雨霖铃”就是因此而来。后来该曲名成为了词牌名。
所以,薛宝钗是在借诗自喻端庄沉稳、处世精细周全、纯一不杂。而且这些优点,还是如松球一般,出乎于天性,是真材实料,毫无斧凿之痕,不比梵铃那等矫造之物。
真是卖得一手好瓜!
有意思的是,众人刚要猜薛宝钗这个谜,贾宝玉就念出了自己的灯谜,所以,薛宝钗的灯谜就这么被放了下来,无人评说,没有下文。
然而,几天后,贾宝玉突然对此发了声。
第五十一回,晴雯染恙,贾宝玉念及她家里不够暖和,担心回去养病反而更难痊愈,就跟李纨请示了一下,放其在怡红院养病。
这一次给晴雯请来的医生是个庸医,男女脉象不分,最后给晴雯开了虎狼之药。贾宝玉到底杂学旁收,对药理有所涉猎,见之又气又恨,后来请来了王太医,开了一副方子,贾宝玉看后才作罢。继而宝玉道:
“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
一旁的麝月一听,就笑了,说道:
“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松柏。”
仔细看下来,也就薛宝钗自比过松树。所以,贾宝玉是在挖苦这位不害臊的宝姐姐呢。
那么,为何在贾宝玉眼中,薛宝钗自比松柏是“不怕羞臊”呢?
众所周知,贾宝玉一生最厌程朱理学、八股文章。视求取功名者为“禄蠹”。在他眼中,这些人都是俗之又俗的俗物,遗憾的是,有着一副好皮囊的薛宝钗,正是热心功名利禄之人,为此他还给这位宝姐姐下过逐客令。而在第三十六回,文中亦写道:
……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
钓名沽誉,禄鬼,这与高雅的松球简直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啊!所以在听到薛宝钗自诩纯净高雅、端庄沉稳时,贾宝玉是该多么的嗤之以鼻?
当然,贾宝玉的挖苦,丫头们也是听不出来的,而薛宝钗想来更不可能听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