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枯瘦如柴的胳膊上戴着四个银镯子,手上两根葱管一般两寸长的指甲,让人看着很是心疼。
四个银镯子,应该代表贾宝玉身边风花雪月四大丫头。随着茜雪和晴雯相继离开,剩下袭人和麝月。
不久后袭人也会离开,麝月留到最后,无疑是王夫人眼线的最大嫌疑人。
晴雯将指甲断给贾宝玉,是她指甲的二次出场。
第一次因吓唬麝月得病,胡太医看见她的两根凤仙花染红的指甲有三寸长,呼应如今晴雯之结局。
贾宝玉拒绝胡太医的重药方,改用王太医的轻药方,导致晴雯的病没有快速康复,才有今日之病入膏肓。
晴雯当时指甲三寸长,如今剩下二寸,被她齐根剪断,预示晴雯生命如“燃香”耗尽必死的过程。
麝月、贾宝玉和王太医是晴雯之死的主要相关人,要格外注意“晴为黛影”的伏笔。
正当贾宝玉和晴雯生离死别之际,突然被人闯入,打断二人别离的氛围,也为晴雯与贾宝玉的“关系”画上休止符,就是多姑娘。
(第七十七回)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
多姑娘“适逢其会”闯进来,开口就是调戏。她不说贾宝玉为什么跑来看望晴雯,反而问贾宝玉是不是听说她美丽妖娆跑来“调戏”,只有她才能说出如此言语。
多姑娘其人,当日与贾琏不轨时就详细讲过,只有她想不想,没有她不敢为。
而且,多姑娘与鲍二家的不同。
鲍二家的求财,为依傍主子牟利而不顾廉耻。
多姑娘却是“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只是一场游戏。
男人对她来说都是被“考试的学生”,这一次她想把“准考证”给到贾家名气最大的贾宝玉。
(第七十七回)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地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得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
贾宝玉平时也算能说会道,遇见多姑娘则完全乱了阵脚。
别说是他这毛头小子,就算当初贾琏这种花丛惯犯,尚且魂魄如非天外,贾宝玉又岂是对手?
多姑娘也不啰嗦,反正死活都是她的。便拉着贾宝玉就进了里间,揽入怀里才说“不叫嚷也容易”。
贾宝玉当是心跳能有200下,不是紧张而是吓得。
多姑娘是“火眼金睛”,贾宝玉的表现一看就知道什么成色。便故意嘲逗说成天听说他在女儿堆里,怎么如今反没了能耐?
这话多姑娘也是白说。如果是对贾珍、贾琏、贾蓉等无耻之辈讲,还能让他们知耻而后勇。贾宝玉就算懂得也做不得,此言根本“鸡同鸭讲”。
第一题,贾宝玉就“空格”了。
有人好奇晴雯此时怎么一声不吭,不出头骂她嫂子?
说实话晴雯此时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你让她能干啥?
自古艰难唯一死,晴雯越不出声,越突出死后的悲剧效果。看开了也解脱了。撒手了就无所谓了。
曹雪芹最善于设计情节,自然不可能让晴雯此时出声。
(第七十七回)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信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
多姑娘真是个光棍!直言不讳一见晴雯下来,就笃定贾宝玉会来,便开始“守株待兔”。
贾宝玉是贾家的“传奇人物”,毕竟多姑娘考试了那么多学生,也没有一个“含玉而生”的,就好像集邮爱好者,没有“龙票”和“猴票”,总显得业余不是。
但多姑娘也没想到贾宝玉名不符实。
她早在外头偷听多时,贾宝玉与晴雯的表现,被她看得一真二切。
所以,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多姑娘随后的反应,堪称《红楼梦》最亮眼的一段妙笔。
首先,多姑娘的名字改了,成了本名灯姑娘。
多姑娘这个诨名,就是贾府男人们的龌龊无耻。多者,多也。预示多姑娘的裙下之臣多,人尽可夫。与多浑虫没关系。
灯姑娘这个本名更妙。一个尽人皆夫的放浪女子,偏偏洞若观火心如明灯?曹雪芹真是放大招了。
“多姑娘”看透一切,是对所有人的巨大“讽刺”。
多姑娘越脏,心里越清明。
其他人越自诩干净,越肮脏。
晴雯被王夫人逐出,狐狸精和清白都不重要,她必须离开才是关键。
当日金钏儿如此,未来林黛玉也将步上后尘。
可笑在多姑娘一眼看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灯”亮了,才发现王夫人这些人心里的阴暗。
其次,多姑娘说贾宝玉是“没药信的炮仗”,当然是句粗话。
但真正的含义却不粗糙,反而透着真理,就与林黛玉的之前说得“银样镴枪头”一个意思,
贾宝玉受不受多姑娘勾引算什么,保护不了“知己红颜”才是没种!
如今晴雯都要死了,还只会拉着手相对饮泣,算什么男人?
男人要有三分火起,大丈夫能担当才行!晴雯落得这般田地,哭鼻子有用,多姑娘一定说“老娘陪你一起哭”。
林黛玉在《五美吟》中就一针见血,贾宝玉真要是个“李靖”,她作红拂夜奔又如何。
奈何贾宝玉只是个“银样镴枪头”,多姑娘说得更直接“没药信的炮仗”,点不着“火儿”!
别小看了多姑娘,这个讽刺贬低了《红楼梦》里所有男人。
试问谁有她的阅历多?所有裙下之臣都不过尔尔。她的一句话,让世间男儿汗颜。
晴雯被贾宝玉所累,如今就躺在外间炕上垂垂待毙,多姑娘尽管与小姑子没啥感情,还是颇为不齿。
所以,《红楼梦》里最大的反抗者,不是晴雯、袭人和小红,就是多姑娘!
多姑娘的故事无法太多追溯,当然是个悲剧无疑。
她如今的放浪形骸,肯定也有个心酸的故事。但她如今将所有男子踩于脚下,只因看透了这些“没药信的炮仗”!
最后,多姑娘讽刺完贾宝玉,又讽刺世间所有人。
她说“虽然闻名,不如见面”。
多少人都是别人嘴里的英雄,一旦见识了才知表里不一。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曹雪芹用多姑娘之口,借贾宝玉讽刺了世间那些沽名钓誉之徒。
她说“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
人嘴两张皮,谣言就是杀人刀。
那个时代的女儿,最大悲剧就是为“流言蜚语”所杀。
秦可卿差点死于焦大的“扒灰”,金钏儿死在被撵后的造谣诟谇,尤三姐死在百口莫辩,晴雯死于被毁谤被攻击……就算强如王熙凤,她也怕人家背后说她生不出儿子。
曹雪芹一再写流言才是杀人刀,就像袭人当初对王夫人讲的那样: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得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
古人之流言蜚语,就如今人之网络暴力,归根结底差不多。
多姑娘最不怕流言蜚语中伤。她说“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算是对小姑子晴雯的声援,更替所有女儿发声,打脸“犯嘴”的小人!
她说“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这句话讲得“辛酸”,不知道曾经也是纯情少女的灯姑娘什么样。但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讲出“委屈”,不知道为什么,透着一股沧桑之感。
这句话更是心似明灯、洞若观火。王夫人故作糊涂的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多姑娘从出场就是讽刺,她自己就是个讽刺。
而用肮脏之人讲出清白大道理,才是讽刺到底。
她说不再啰皂贾宝玉,让他想来只管来,也算对贾宝玉和晴雯的清白感情生出一丝尊敬。
多姑娘看惯了蝇营狗苟的肮脏勾当。贾宝玉这样的纯情,她不屑一顾,却又遥不可及。
她蔑视贾宝玉无能,看透晴雯被撵的本质,发出她的讽刺反击,可谓振聋发聩。让一切鬼蜮伎俩都无所遁形。
君笺雅侃红楼认为:多姑娘是一面菩萨化身的镜子,用丑陋照见丑陋,反而呈现出美好,堪称“具法相,言善法,存大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