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历经二百余年的冲激淘洗,已成怜香惜玉、多愁善感的温暖象征。 曹雪芹写宝玉,从第二回开始,“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便有“怪物”等恶词强加其身。紧接着便有黛玉进贾府,宝玉的生母王夫人也称他为“混世魔王”,黛玉也因母亲曾说过这位衔玉而诞的哥哥“顽劣异常”,心下便觉得害怕,心想着“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尤其在宝玉真正登场之时,曹雪芹还特填了两阕《西江月·嘲贾宝玉》,将他好好嘲弄了一番: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中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此处,好一个“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果真这样,还真是一个玩物丧志的纨绔公子,百无一用。熟不知曹公笔法高妙,他于这“众人皆欲杀”的十足气氛中,忽而笔锋一转,一种“吾意独怜才”的映衬之法随之而出,只见这位纨绔公子: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红楼梦》一书,只写女儿家,对于男人的服饰则是一字不提,然而,他却唯独对于宝玉的穿戴多次提及,而且精工细笔,还不厌其烦。细细想来,或许是因为宝玉虽说是男性,但他却一直与女性亲近,这才让曹公如此特写优待。 除却讲究的服饰,宝玉的人品风流更为夺目:“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如此描写,先前的种种贬抑基调、世俗流言,早已烟消云散。作者采用欲扬先抑的笔法,前面的铺垫真是做足功夫,此处忽然打破,方能惊为天人。曹公之运思,果然是妙极啊。 宝玉身上,寄托了曹公太多的理想。此语出自《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子对梦游太虚幻境的贾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此处的“意淫”,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龌龊之义,而是说贾宝玉以一腔痴情对待女子,其用情之恳切真诚,不同于“皮肤淫滥”的世俗蠢物之流。我们不放这么理解,在封建社会女子被视为男人玩物的时代中,贾宝玉对女子之爱是前无古、后无来者的。正是他,树起了那个时代男人怜香惜玉的最高标杆,是对女性地位的提升的呼唤。 在中国古代,继孔子所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刘备所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鄙弃之后,女子的精神被控制在“三从四德”“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的教训中,女子彻底沦为男人的附属品。缠细腰、裹小脚,种种精神枷锁悲惨万状,只为取悦男人。 久之,不单男人们满意于苛待,就连深受其害的女子本身,也都争相追风,习惯成自然。在这种环境风气之下,男人们很少有人能真正尊重女性,玩弄女性倒成为他们惯做的游戏。且不说自古以来“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几千年轮番上演,就是偶尔有个好男人善待女性的故事,海被别人评价为虚情假意、惺惺作态。 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却仍是“将红颜一一辜负”;说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梦幻唯美的辞赋墨迹,却赫然是一篇处处留情的逐花浪史。 “自是白衣卿相”的柳三变,虽说终日流连于歌姬舞女之中,貌似彼此惺惺相惜,然而他一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让无数痴情女儿倾倒,谁都难保他是否是真的痴情!假若此前他没有落榜,反而是仕途顺利,不知他是否还会于于红袖脂粉堆里流连忘返?答案其实不言自明,那个男人不是失意后才流连于脂粉烟花巷中的?所谓奉旨填词、放浪形骸,其实只是他失意后的一时消遣罢了。如果哪个女子当真了,那就又是一场悲剧了! 唯有个大观园中这个贾宝玉,毫无功利性可言,而是真心对待园中每一位女子的,而且他是全心全意地对待,这种诚心,实在令人惊叹。在旧中国男权社会的时代背景之下,这种表现实在是与世人背道而驰的,因此宝玉一直被别人视为“另类”、“怪胎”。这也正是曹公先要寻尽世间所有难听的话来埋汰他,继而有寓褒于贬大加赞扬的原因。 鲁迅曾经说过:“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宝玉为女子鲜妍的生命枯萎凋零而伤心,他抗拒和超越了所属的时代。宝玉这个寄托着曹雪芹最美好期冀的人物身上,是绝对不能沾染任何世俗陋习的,可是如何让贾宝玉生于浊世,却要从这浊世中超脱,却是一桩非常难办到的事情。于是曹雪芹想尽办法为他设定了一个不同凡响的来历: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愧。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清楚:这块无材补天的灵石下凡人间,成为宝玉降生时含在嘴里的五彩剔透的“通灵宝玉”。 书中还写有《叹通灵宝玉二首》诗,交代了这人间天上、前世今生的因缘: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这块灵石本来无喜无悲、一切皆空,只因无意间偷听了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自己身边的高谈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它便动了凡心,再三求这一僧一道带自己到红尘中一趟。僧人无奈,只好施法将他带到一个“昌明隆盛之邦”的都城,“诗礼簪缨之族”的荣国府,“花柳繁华地”的大观园,“温柔富贵乡”的恰红院。 因为这个不同寻常的来历,我们便不难理解贾宝玉为何不同于凡尘男子那般追名逐利了,反而倾心于环肥燕瘦的温柔美丽了。早在宝玉满周岁“抓周”的时候,他这“痴”的本性便显露无遗。他笔不抓,钱也不抓,单单抓取脂粉钗环,气得贾政差点吐血,大骂他为“淫魔色鬼”。 世俗无法认同宝玉这样的“混世魔王”、“祸根孽障”,大观园无人理解宝玉这样的行为,幸好有贾母心疼孙子,才处处没有原则地百般宠溺着。在祖母的庇护下,宝玉很是享受了一段直感随性的快乐日子。 对宝玉来说,黛玉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灵魂伴侣,除此之外最能令他开心的便是,从小到大陪伴身边的小姐丫鬟们了。宝玉曾不止一次说过:“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发出这般惊世骇俗之论,不免被庸人指为“中看不中吃”的“呆气”,但对于园子里被礼教压制的女子来说,他的尊重和关爱,却如同照亮暗夜的第一道美丽曙光,带给人温暖和希望。 书中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作者谈起宝玉的温柔性子时曾这样写道:“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缠绵。”作为爱人,宝玉全心全意,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捧给对方。虽然林黛玉平时爱使小性子,而且还常把莫名的火气一股脑儿全撒在宝玉的身上,可是宝玉却很能够体谅她寄人下、缺乏安全感的凄苦处境,便一味默默承受了,还时时劝她不要胡乱猜想,要好好调养身子。 如果仅对爱人体贴,也许还谈不上是“怜香第一人”,最有争议的,是他对几乎所有出现在身边的女性统统爱护有加。至于宝钗、湘云之类自不必说,即便是对他身边那些侍女丫头们,也同样是不分贵贱、一视同仁。 曾经初读《红楼梦》时,当读到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确实让我吃惊不小。当时我就想,若换作在恰红院外的任何地方,一个受了委屈的丫鬟,除了隐忍暗泣,还能有什么法子呢?然而在宝玉面前,赌气的晴雯不仅对他抱怨嘲讽,甚至把自己主子的扇子唰唰撕了解气,实在有些夸张,而宝玉竟还在一旁怂恿助威。由此可知,近身伺候的袭人、晴雯等人,仗着有他庇护,被惯得没有一点样子了,一直到后来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宝玉偷偷去探望,她很自然地指使宝玉给她倒茶,这样理解起来也便不足为怪了。 整部《红楼梦》,满是宝玉善待姑娘们的记录。最有意思的是,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中,因宝玉挨了打,傅家打发来探望的两个婆子看见,宝玉自已烫伤了手,反忙问玉钏儿疼不疼,见四下没人,便取笑他“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的呆样。还有一个细节,在蔷薇架下看龄官画蔷入了迷,雨落下来却全然不知自己身上已湿透了,只管问龄官淋雨了没。宝玉这样的“呆子”表现,倘若不是爱怜弱势单薄的女儿到了忘我境地,何至于痴傻至此? 如今细细想来,遇见宝玉这样体贴入微的男子,大观园里的这些清净女儿们,也真算是三生有幸了。纵使宝玉没有能力保护她们不受伤害,但只要能在他身边一天,便能享受到那个环境中的女孩子们连想都不敢想的温存与照顾,虽然这段时光是最短暂的。[ 此帖被zhdf在2022-10-09 17:40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