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临近年底,曹雪芹笔锋一转从宁国府说起。作为贾家在京城的长房,宁国府内有宗祠,贾珍这族长需要提前准备祭祀,要比荣国府更忙。
前文就提到年底的两件事需要特别注意。一个是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一个是贾雨村升了大司马(兵部尚书),参赞军机。
按说他们都是贾家“附属”,升官是好事。但皇帝故意只升贾家“外人”,不给贾家好处。相当于将贾家的好处分给了别人,变相削弱贾家,也逼迫他们自乱阵脚,以求有隙可趁。
至于王子腾和贾雨村二人,更是贾家的祸害,而不是福音。
关于王子腾,从他丢了贾家交给他的京营节度使升官发财开始,作者借三件事体现了他的危害。
一,贾宝玉去给王子腾拜寿,莫名就烧了雀金裘,是晴雯挣命替他补好。是为一难。
二,当日王子腾夫人寿辰,贾宝玉去拜寿回来,就被贾环恶意烫伤了脸,是为二难。
三,第二天王子腾夫人来探望,才进门贾宝玉就被“五鬼魇魔法”,就像那“五鬼”是跟着舅母来的一般。赵姨娘只是个掩饰。是为三难!
贾宝玉与舅舅接触就遭难,绝不是巧合,曹雪芹也没必要接二连三如此伏笔。
被灯油烫,被火星烧了雀金裘,都代表贾宝玉的“祸(火)”来自舅舅。
如果结合第一回中,甄士隐被老丈人封肃坑害了家产最后离家出家。好巧不巧,贾政、贾琏代表的荣国府两房的老丈人,都是王家。
脂砚斋在第十八回贾元春省亲当晚提示《一捧雪》伏贾家之败,预示贾家被小人陷害而家破人亡。
这个陷害贾家的人,除了忠顺王背后的皇帝,还有原型是《一捧雪》中的小人汤勤的贾雨村。[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就是八十回后的故事。
贾家被皇帝、忠顺王设下圈套“请君入瓮”,被王家层层谋划不断蚕食,被小人贾雨村反戈一击,被北静王的无知野心连累,最终轰然倒下。他们固然自己有错,被人所害才是关键!
所以,这次过年,王子腾和贾雨村升官对贾家来说绝不是好事。曹雪芹在暗示他们就是贾家的外患。
而此时宁国府又迎来了黑山村的乌进孝,此人极为关键。他的出场引出贾家的内忧,让读书人知道贾家完了!
(第五十三回)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并一篇帐目,回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说着,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只看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
乌进孝是宁国府的田庄管事。曾经读书时以为他是一个替贾家卖命的贫苦老农,被剥削阶级。现在才发现当初太天真。
乌进孝是田庄管事,管着宁国府的几处田庄都是宁国公的爵产。他负责将庞大的田产交给佃农耕种,再收取租金,每年再将收益上交给宁国府。
这样的乌进孝,手里握着无数人的经济来源,怎么可能是慈善人。别看贾珍觉得他是乡巴佬,真实的乌进孝绝不简单。
这从他来自“黑山村”又名“乌进孝”就体现得淋漓尽致。
“黑”和“乌”同义。黑者,黑心也。乌者,贪墨也。乌进孝不是“无进孝”,而是贪污了本该属于贾家的收益。
曹雪芹在设计地名、人名、服饰以及陈设等等细节,往往会与情节呼应,方便读书人理解故事。
乌进孝不是一个好人,他专门赶在除夕前一天来,并不是他说的那样:“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贾珍问他为什么不派儿子来,还要自己跑路辛苦。也不是他说得那样:“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得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
对于贾珍疑问,为什么当年的收益如此少时,乌进孝的回复也有问题:“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
我们在分析乌进孝的问题之前,先看看他送来的这些东西。曾经一度让人叹为观止。
(第五十三回)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乌进孝长途跋涉拉来了这么多物资以及银两,包括活动物。路上走了一个月零二日,怎么看都是尽心尽力的老管事。
可贾珍对他并不满意,不但叫他“老砍头的”,还说:“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如此多的收入,贾珍还嫌少,很像无良的“黄世仁”针对可怜的“杨白劳”。
但事实上如果信了表面的情况,就被乌进孝给骗了。真正可怜的是贾珍。
宁国府由于贾敬放弃世袭二等爵,贾珍直接承袭世袭三等爵,爵产相应减少,只剩下八九处庄子。贾珍计算乌进孝这一处应该有五千两银子,这还是他根据往年预估的平均数。
由于没有很好的监管,肯定会有不小的出入。乌进孝这一处的收益起码要有六千两银子上下才合理。就算五千两银子,八九处合起来就有四五万两银子。是宁国公爵产到了第四代还剩下的收益。
而荣国府的爵位本就比宁国府高一等。贾赦的世袭一等爵与贾代化相同,推测田庄起码还能剩下十四五处。这也是荣国府比宁国府富贵的原因。
一年五万两银子的基础收益,再加上其他收益,是宁国府的根本。按说省着点是足够的。
然而,像乌进孝这种打擂台的,将贾珍的预计打了一个骨折,变成两千五百两银子,尚且还有两处报了旱涝……情况就极为严重了。
旱涝等于没什么收成。两处加一起可能也没有两千两银子。其他剩下几处总共加一起,也就两三万银子撑死。
别看上面账单上一大堆物资看似很多,那些根本不值什么钱。银子才是贾珍最关心的。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比预期少了一半。可不就“真真是叫别过年了”。
乌进孝的问题很明显。首先,他赶在大年除夕头一天来,就是专门打擂台选择的巧妙时间点。
除夕年下,贾珍事多,也没心情和他过于计较,真要闹起来还不吉利,古人特别忌讳。
他算好了贾珍的心理,这时候赶来就是故意。什么下雪之类的,他说啥是啥,反正贾珍不知道。
其次,他不让儿子来,是他儿子在贾珍面前没分量,容易被抓住破绽。到时候真要一吓唬,再将罪行曝光,他们一家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说再过几年,就让儿子来了。估计那时候赚得盆满钵满,早都另谋出路了。
最后,他说“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这就是扯淡。
根据乌进孝呈现的礼品品种,黑山村的位置应该在东北的某地。起码是北方。那时候用“阴历”,八月中秋就已经开始收庄家。九月初算阳历已经是现在的十月中下旬,粮食早都已经成熟,并大部分抢收。就算天上“下刀”,损失也有限。
如果他说雹子下在七月间,才是真的灾害。可九月已经是秋收季节,对粮食的损失有限。
都说九月(农历)飘雪,极少九月冰雹!曹雪芹故意写九月,就是暗示乌进孝的说法有大问题。
乌进孝们无疑是贾家的硕鼠,他们掌握着贾家的经济命脉,却贪婪成性,中饱私囊,欺上瞒下,致使贾家受辱被贪墨而锐减,入不敷出。可不就是“黑”!
贾家之败固然是自己奢侈堕落,与乌进孝这些人的“黑”也有大关系。
贾珍算得五千两银子本就是有出入的最底线,乌进孝却只给了两千五百两。而他兄弟管着荣国府更多的田产,却只多了两三千的银子。可知这些人嚣张到何等程度。
乌进孝们敢于如此放肆,一定也有内奸。荣国府监管各处田庄的是周瑞,王夫人这个陪房本就不是好人,却还对他极为信任。而粮库主管叫戴良,账房主管吴新登,都是有问题的。
贾家主子被这些奴才里应外合的算计,从吴新登家的后面拿着一本破账还张嘴欺骗探春就知道情况严重。
贾家被这些人坑骗,真正到手的收益,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如此贾家还奢侈无度,又如何能不败!
可笑贾珍轻易就被乌进孝给骗了,如此主子,如此当家人,如此族长,贾家好得了?
乌进孝走了,却有一个人又来了。王子腾代表外患,乌进孝代表内忧,而这次来的人则代表贾家没有希望的未来。贾家这个年,曹雪芹将忧患安排的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