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很难有闺中密友。她是强势的管家奶奶,普通人亲近不得,她眼高过顶,一般人她也看不上。平儿虽是她的左膀右臂,到底又有主仆之别。说起来,真正与凤姐建立起过亲密关系的“闺中密友”,非可卿莫属了。
凤姐一向将自己的原生家庭看得无比重要,她自恃出身高贵,并不将尤氏放在眼里,却与她的儿媳妇可卿交好,这不是很奇怪吗?可卿的出身并不高贵,她只是寒素小官家的养女,与凤姐相去甚远。
初时想过,也许是因为贾母喜欢秦可卿,所以凤姐才对她另眼相待。可是越往后看越觉得这想法片面了,因为凤姐与可卿的情意竟是异常深厚,凤姐也并非一味势利趋奉之人,某种程度上来讲,她也是“性情中人”。这在凤姐对待邢岫烟的态度上可见一斑。
凤姐与婆婆邢夫人的关系并不和谐,邢岫烟作为邢夫人的侄女,很难博得凤姐的好感,凤姐将她安置在迎春房里,也是防着邢夫人生事。可是后来,凤姐冷眼观察岫烟,见她为人端雅温厚,竟抛开门第之见,对这荆钗布裙多了一份怜惜疼爱,并不因她的父母是“酒糟透了的人”而轻视她或苛待她。
由此,我认为凤姐与秦可卿交好的根本原因,倒不是因为贾母的喜好,而是可卿本人足够优秀的原因居多。
可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首先,可卿是个美人。可卿之美,早在太虚幻境中就被大肆渲染过:“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林黛玉”。若单单是美貌,那也打动不了凤姐,再看她的性格行事。
贾母是这样评价她的:“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平和,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贾母素来看人不错,可又不仅仅是贾母,尤氏作为婆婆,对可卿是这样评价的:“她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警告贾蓉时是这样说的:“你要再娶媳妇,这个模样儿,这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纵然尤氏脾气好,若不是可卿为人处世十分的好,也不会对儿媳盛赞如此。
在她死后,在贾府这个大家族里,长辈“想她素日孝顺”,平辈念她“平日里和睦亲密”,下一辈,感她“素日的慈爱”,下人仆从,不忘她的“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之恩”。我们说盖棺定论,可卿死后能这样被阖族上下老小这样追思念及,应该是表明,她确实是个难得的完美的人儿。
凤姐这个人,虽有阴狠毒辣的一面,可是对于有能力的人才,却也从来也不吝啬于赏识,从提拔丫鬟小红到大赞探春的理家之才,都表现了凤姐对优秀之人的亲近与欣赏。可卿这么个难得的妙人,凤姐自然也会喜欢,亲近的。
最能表现凤姐看重可卿,对她一片深情的,便是可卿病中,凤姐曾为她红过眼眶,甚至因此“思考”过人生,怀疑过人生。她在探望过可卿后,曾有一段内心独白:“这么个人,这么个年纪,若有个三长两短,人生有什么趣。”凤姐其人,不可谓不“刚强”,能让她心酸落泪的时刻并不多,为他人伤心更是少之又少。若不是真心待可卿,凤姐不会如此感伤。
可卿对凤姐也是非常尊重与看重。甚至可卿死后托梦给凤姐,也是称她为“脂粉队里的英雄”。因为低了凤姐一辈,可卿对凤姐的这份尊重格外恳切,也正是因为低了凤姐一辈,她与凤姐的交往亲密深厚。
原本凤姐与尤氏是平辈,是妯娌,两个人的交集更多,可是尤氏性格软弱,又“没口齿,没才干”,凤姐看不上她的平庸。纵然尤氏是宁国府的管家奶奶,朝廷的诰命夫人,地位更尊贵,可是照样入不了凤姐的眼。
凤姐在荣国府虽只是贾母任命的管家人,大事小情她都要征询王夫人的意思,但是她好弄权,是荣府实际上最高权力的行使者。因为这份行使权力的底气,凤姐骄纵挑剔。她看不上尤氏,却看重可卿。
可卿与婆婆尤氏是如此不同,无论容貌、性格,还是才干、为人行事,都与凤姐一样,深得贾母钟爱。作者虽然对可卿之才并没有做正面描写,却借助她死后托梦给凤姐的情节,集中表现了她治家的远见卓识、忧患意识。
这样优秀的人儿,与凤姐惺惺相惜,太正常了。两个人的辈分不同,又分属宁荣二府,也使得二人之间没有利益之争。因此在这个基础上,凤姐与可卿建立起友谊并非难事。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同盟般的默契。
可卿的兄弟秦钟的出现,也印证了这一点。那一次,凤姐带了宝玉来东府,恰好秦钟也在。凤姐见了秦钟,直说将宝玉“比下去”了,仆人们素知凤姐与可卿关系亲厚,赶快报给平儿备表礼。
平儿思忖着二人的亲密关系,备了一份颇为丰厚的表礼: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小金锞子。一匹为四丈,尺头即衣料,凤姐的身份地位决定了这衣料定然是上好的东西。至于锞子,有金有银,一个小金锞子的重量大约是七钱,按当时的兑换率换算,价值八九两白银,两个就是不到二十两银子。
且不说刘姥姥算的那笔“螃蟹账”里提到的,二十两银子是普通庄户人家一年的开销,只说秦业送秦钟进贾家书塾,给先生贾代儒的二十四两贽见礼,竟是“东拼西凑”来的,就可见凤姐这份表礼不轻。可是凤姐犹嫌简薄,不是凤姐为人多大方豪奢,而是凤姐与秦可卿的关系着实是亲厚。
不仅仅是赠秦钟表礼,便是秦钟去贾府私塾读书,凤姐也给予了最大程度的支持,以至于后来秦钟、宝玉在学堂里与金荣发生冲突时,金荣的姑妈璜大奶奶愤愤不平。
只是两个人纵然关系再好,可卿也无法将她的心事说给凤姐听。那天夜里,贾蓉与凤姐都听见了焦大醉骂中的“爬灰的爬灰”,可是二人都假装没听见。精明如凤姐,是否已知道了可卿与贾珍的不伦之事呢?宝玉偏来问凤姐“什么是爬灰”时,凤姐竟是无法回避她听见了这话的事实。那么,凤姐对此又持怎样的态度呢?
不得而知。
除了威吓宝玉不可再提起这混账话,凤姐自己也只能闭目塞听吧。况且作为亲戚,贾珍的品行,凤姐不会不了解。因此凤姐很可能明知道焦大的话是真实的,却不会责怪可卿,因为懂得她的无奈。
只是,这样的丑闻一旦坐实,便是整个家族的耻辱,凤姐声色俱厉地教训了发问的宝玉,是欲盖弥彰,更是自欺欺人。而心性要强,再聪明不过的秦可卿,不知是如何陷落在这乱 伦的陷阱深渊之中的,贾珍的胁迫固然是事实,可若看她的判词,却也赫然有“擅风情,秉月貌”的句子,而这在作者看来恰恰是“败家的根本”。可卿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存在着矛盾之处,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谜团。
这或许与作者创作过程中的增删修改有关,需要做考证。无需考证的是,贯穿始终的凤姐与可卿的惺惺相惜之情。甚至,可卿死后的葬礼也由凤姐一手操办。虽然协理宁国府不排除凤姐施展自己才华,以此骄人的私心,但是凤姐在可卿葬礼上滚滚落下的眼泪里,不止是礼数,也有怀念的温度。
可卿死后,凤姐更加孤独。她看不上的不仅仅是尤氏,阖族里的许多妯娌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可卿的葬礼上,凤姐鹤立鸡群,不把众人放在眼里,不与她们来往寒暄,只是“挥霍指示。任其所为”。凤姐的目中无人里,有英雄再难遇敌手的荒凉。那唯一一个堪与她匹配的,旗鼓相当的女子已经逝去,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