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慢慢暗淡了,我才从绣活中直起身来,仔细拈下了身上的线头儿。
窗外,彩霞满天,夕阳余晖笼罩下的紫菱洲,分外美轮美奂。
又是匆匆如水的一天。
掐指盘算,原来我借住紫菱洲已久。每一天虽说不得度日如年,但客居的滋味其实并不快乐。
啊,我多么希望自己还在家,即使家事艰难到每天一睁眼就要发愁柴米,那也比现在心里舒坦。
对,我有点心累了。我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一)千里投亲
旧宅。老柳树下。
折一枝柳条圈个冠儿戴着,我默默抚着皲裂的树干出神。
明天就要离开家乡,去千里之外的京都,投奔父亲的妹妹,我的姑姑,荣国府大房的续弦夫人了。
而父亲和姑姑的关系实属一般,此去却要她治房舍,帮盘缠,我内心不由忐忑不安,却依然要上路了。
山一程,水一程。
那天傍晚,正是初冬天气,客舟停泊了,斜阳余晖照着古渡口,岸上围着一伙儿卖吃食、针头线脑的乡下女人们。
母亲推开船窗,正和女人们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话着,只见一条大船也自上流划来,停了泊在码头。
次日弃舟登岸的时候,大家上了岸,彼此叙起来竟是亲戚。
原来是李纨嫂子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
后又有宝钗之从弟薛蝌,欲进京发嫁妹子宝琴,也追了过来。此后便一路同行。
李纹温婉,李绮爽朗,宝琴伶俐,年纪均与我相仿,同为女儿家,我们相处得极好。
路上歇脚时常常叙些闲话,宝琴偶尔提起她的哥哥薛蝌,言语之间,甚是亲密敬重。此时,我都会暗暗羡慕她有一个好哥哥。而我,自幼便不慎被父母疼爱,所以我更渴望亲人之间的关怀。
一路千辛万苦,终于,京都到了。
行走在大街上,我微微掀起轿帘一角,偷偷望了几眼外面,不禁感叹繁华气象,大不同于秀气的江南。
走着,走着,啊,前面好阔气一个门楼,我正在心里赞叹,这时猛听得轿夫一声高喝:“荣国府到了!”
(二)豪门冷暖
姑妈带我去拜见荣国府老祖宗。
眼前是曲曲折折的回廊,我低着头,不敢游目四顾,但也觉四处雕梁画栋,富贵逼人,暗想果然是有名号的人家。
终于,到了一处高大宽敞正房。
我心跳加快,提起裙子,迈过门槛。
姑妈拉着我笑道:“老祖宗,我那侄女来了,一来就给您请安。”
我忙忙跪拜了下去,不敢抬头。
只听得一个慈祥的声音说道:“好孩子,难为你!”
我抬起头,只见一个鬂发如银的老太太坐在榻正中,身边珠围翠绕。
她微笑着,“好个孩子!让她大观园里住几天,再回家去。”
于是我便被琏二嫂子安排到了紫菱洲,和迎春姐姐住在一起,并按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
虽然出身寒素,初来乍到这豪门,我却也不便一惊一乍,免得人人小觑了我。
但住久了才知道,这里的人,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虽然迎春姐姐和我之间尚算融洽,但她的妈妈丫头们哪个不牙尖嘴利?哪个又是省事好相与的?所以我倒得时不时花钱打酒买点心给她们吃,一月二两银子也不够使,乃致于当了衣服做盘缠。
但毕竟也有些微快乐之处。
比如那次大观园因下了一场好大的雪,大家联诗赏雪,热闹异常。恰巧栊翠庵的红梅花开了,宝玉作诗又输了,被罚央求妙玉折了几枝来。于是大家又让我和李纹、宝琴以“红梅花”三个字作韵,每人一首七律。
我得了“红”字。
眼前的花香雪光惹人心醉,我凝神细思,一挥而就: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好一句‘浓淡由他冰雪中’,果见气节!”大家纷纷笑评了一番。
这当儿,我看见了宝钗在看着我暗暗点头,目光中大有激赏之意。我忙对她感激一笑,于是她也便也一笑。
没想到,后来在我寄居紫菱洲的这段日子里,她对我照顾有加,不仅处处周到,而且也生怕我面子上过意不去,每次都背过人,悄悄帮忙。
(三)姻缘天定
那天早上起来,就有一只喜鹊飞来落在杏子树上叽喳叫个不停,迎春姐姐笑着说:“不知道又有什么好事呢?”
果然早饭后母亲来看我,私下里喜孜孜地告诉我,薛家来说亲。
原来是他。薛蝌。
我脸红了。
虽说男女之间有大防,但路途之中,也免不了与薛蝌打过几次照面。
当时我对薛蝌的印象非常之好,可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记得小时候,家里来了一个算命先生,娘让他算了我的生辰八字。那老先生拈着山羊胡子,不住地点着头。
他说:“姑娘人如其名,是名副其实的山间一片烟,是个安贫乐道的好女儿,将来可得良配,生儿育女,瓜瓞绵绵,却不可以指望富贵。”
母亲很失望,因为她的女儿做不了诰命夫人,这一生,富贵于我,缥缈如镜花水月。
但我并不介意。淡泊名利,这原是我天生的心性。我想着只要夫妻恩爱,不能大富大贵又算得了什么?
我又想到了宝钗。
我掂掇着,这些人里,数宝钗温厚。啊,做宝钗的弟媳,虽然不过是从弟媳,但总比现在更亲近了吧?
母亲见我低头不语,笑盈盈地说:“好啊,姑娘同意了。”
是啊,这门亲事,我不反对——薛蝌似乎也是良配。
若世间有一真心人能知我心,怜我苦,照顾我周全,我必……
这时窗外传来了小丫头们的清脆笑声,由远及近,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薛蝌。”
我喃喃念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惘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