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文本一再申明,“大旨谈情”,但文本又名《风月宝鉴》,其实如风月宝鉴一样,具有正反两面,因此,“此书表里皆有喻”。天才的作者其实是通过“贾雨村言”,明修"情”之“栈道”,暗渡不得不隐去的真事(“甄士隐”)的“陈仓”。因此,只有领会了“情”所隐喻的“真”,才会无限接近“甄士隐"的真面目。
第一回脂批就指出:“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宝黛钗是支撑通部书的铁三角。二玉之间,是“木石前盟”;二宝之间,是注定的“金玉良姻”。黛玉眼中、心中只有贾宝玉,而贾宝玉最终一定会跟宝钗成亲,但贾宝玉只有一个,如果文本真的只是“大旨谈情”,宝钗是黛玉爱情路上的最大死敌,绝对不可能因为第四十二回宝钗的一席话而消除所有的芥蒂,更不可能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
其中的真实原因是,钗黛“名虽二人,人却一身”〈脂批),钗黛并不仅仅只是作者“谈情”的依托,而是文本中重要的隐喻载体,钗黛一体当然具有深刻寓意。那么,钗黛一体具有怎样深刻的寓意?
答案其实就在第五回贾宝玉的太虚一梦中!该回关乎通部书的立意大旨,而且是最必须“甄士隐”的立意大旨之一,因为脂砚斋指出,“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凡用宝玉收拾,俱是大关键”,该回宝玉梦中所见的秦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所听到的秦可卿之乳名,是“兼美”,脂砚斋指出:“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出自梦境中宝玉眼中、耳中的秦可卿都包含了钗黛,钗黛都是一体于秦可卿,显然这正是由宝玉“收拾”的“大关键”。
这一由宝玉“收拾”的“大关键”,也正是解开钗黛一体之寓意的“大关键”,而秦可卿所隐指对象身份的特殊性一一废太子胤礽和她在文本中作用的独特性一一“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正是“大关键”中的关键。
吃喝拉撒睡、待人接物,是每个人每一天必修的功课,而且每个人还有自己的人生梦想、婚姻爱情、家人朋友等等,因此,世俗生活是所有红尘中人生命历程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时,每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时代里,家国政治决定了时代的特征,因此,每个人的人生历程中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家国政治的痕迹。
在家国一体的封建时代,皇家是天下第一大家,皇家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浓缩了历史的风云,决定时代的走向。作为天下第一大家的家长,帝王就是天下,帝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几乎就决定了一个时代,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作为未来江山最有可能的继承者,他的人生历程在很大程度上也为他所处的时代打上深深的个人印记。
“兼美”了钗黛的秦可卿,作为“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其所隐指的废太子胤礽,就是一个出身于清朝皇室的、极为重要的历史风流人物,他跌宕起伏、“登高跌重”的人生经历,即使在所有的太子中,也是难得一见的,浓缩了康雍时期风云激荡的政治斗争史,其影响甚至波及到乾隆初年的“弘晳逆案”,几乎可以说,胤礽就是一个时代的标记。
胤礽曾经贵为太子,家国政治和世俗生活两方面一时风光无两,但两次被废、政治生涯以悲剧收场之时,也就注定了他的结局一一只能在幽禁的岁月中,熬过每一个漫漫的世俗的日日夜夜,并在雍正朝被迫自缢身亡。失去了家国政治的胤礽,最终在世俗生活和家国政治两方面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因此,作为一个时代的标记,入了“薄命司”的“兼美”秦可卿,其实一点也不“美”,她在文本中隐喻了一个悲剧的时代,即所谓的末世。
“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的原因,就在于秦可卿真正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第七回脂批),而作者的立意就是,在宝玉的太虚一梦中,最重要的三个红楼梦中人一一宝黛钗,不仅与秦可卿缠绵的贾宝玉完成了与秦可卿的比托,“鲜艳妩媚”的秦可卿一一宝钗和“风流袅娜”的秦可卿一一黛玉也与秦可卿完成比托。
秦可卿隐指谥号“密”的废太子胤礽,“密”具有政治意涵,而林黛玉堪称文本中一个真正“密”之女子——前身绛珠仙子,饥则食蜜青果为膳,脂批指出:“饮食之名奇甚”,暗示其中大有深意——蜜青,谐音“密清”;母亲贾敏,根据贾雨村言,她为避讳,总将“敏“念作“密”,她是“密”之女儿;宝玉太虚一梦中所见到的秦可卿,其“兼美”里有黛玉之美,林黛玉是“密”的一部分。
林黛玉其实就是比托于秦可卿的隐喻载体,其神奇的前世今生就是胤礽一方跌宕起伏、“登高跌重”的“九十春光”(第一回脂批)之寓言,起起落落中,既有欢笑,更有泪水,美好恍如春梦一场,而最终的悲剧不可避免。
因此,在贾宝玉的太虚一梦中,与秦可卿完成比托的林黛玉,作为秦可卿的一部分,是“密”之家国政治部分[注1]。
“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是即使无情也动人,何况她是有情之人!她表面上的冷,其实是冷中出热,是对有情的超越,是无边的深情,其中的意涵与第三十二回脂批所引用的汤显祖《怀人》诗:“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相合。
宝钗对金钏烈死、尤三姐剑刎和柳湘莲冷遁的反应,看似冷酷无情,其实是对死亡的彻悟,对生的极致有情。不知死,焉知生?人都是向死而生,看透看淡死亡,才能更好地生活,因此,宝钗才会"光阴荏苒须当惜”、"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在她"山中高士”冰雪般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拥抱红尘的炽热的心。
她的处常之道即古老传统的耕读大智慧,而秦可卿魂托凤姐的家计长策正体现了这一大智慧。她设身处地,体谅他人困境,并施以援手,如对史湘云和邢岫烟。繁华如花似锦之时,她尚俭悦朴,喜穿家常素淡衣服,认为玉佩珠宝是日常生活的多余。
她待人接物总是不亲不疏,坦然自若,从规而不逾矩。当繁华成为昨日旧梦,宝玉也弃她而去,她也能安分随时,"风雨阴晴任变迁”,“任他随聚随分”,守住内心的本真,“万缕千丝终不改”,即使“处处风波处处愁”,她依然期待“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与众生一样,她也从胎里带来一股“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的天生热毒,但她却能“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对她而言,“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因为她握有“冷香丸”,药方和药引子都是癞僧给的。
“冷香丸”的幽香即宝钗生命的芬芳,脂批指出:“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脂砚斋又指出,“冷香丸”可对太虚幻境中的幽香“群芳髓”,药引子“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
文本中,秦可卿、警幻仙子和义忠亲王老千岁本质上是同一人,都隐指胤礽,只是在文本中分饰不同角色,分工合作,各具其用,太虚幻境是建构在胤礽的悲剧之上、又超越了悲剧的寓言之境,意在“道济天下之溺”。“太虚幻境”归根结底也是因胤礽而有。
综合文本和脂批,可以“心领神会”到,以出世之心入世的宝钗超越了悲剧,是末世哀歌里含泪的微笑,"艳冠群芳"的她是"群芳之精髓”,其所服用的"冷香丸”是太虚幻境的“群芳髓”在大观园的翻版,在红楼的悲剧一梦里,她让自己活成花香袭人的太虚幻境。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她是完美处世智慧的象征。
因此,在贾宝玉的太虚一梦中,与秦可卿完成比托的薛宝钗,作为秦可卿的一部分,是“密”之世俗生活部分[注2]。
因此,钗黛最终合二为一,一体于“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的秦可卿,其中的深刻意涵就在于家国政治之“黛玉”与世俗生活之“宝钗”,相互依存,密不可分,但又相互影响,其中家国政治之“黛玉”决定了世俗生活之“宝钗”。
家国政治决定世俗生活,呈现在“大旨谈情”的“贾雨村言”之风月宝鉴下正面,就是宝黛钗的三角关系。“三春”结束之前,文本之第一正人贾宝玉即使在钗黛未合二为一之前也可以“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注3]。
“三春去后”,隐喻家国政治之“密”的黛玉一定会泪枯夭亡。黛玉泪枯夭亡之日,也是早已注定的“金玉良姻”很快就会兑现之时,但是,此时已是“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之末世,宝钗虽然拥有最完美的处世智慧,但在末世里也是“处处风波处处愁”,而且她也终将永失她一生唯一的爱人贾宝玉。
所有这一切,其实是“表里皆有喻”(脂批)的红楼文本,以一种隐喻的方式艺术再现胤礽(秦可卿)人生经历一一当他在家国政治上风生水起之时,他可以“兼美”世俗生活;当他在家国政治上一败涂地之时,他将一无所有,当然包括世俗生活。
胤礽的特殊身份、传奇的人生经历,让他的人生具有了一个时代的象征意义。因此,文本中的末世就是既会失去家国政治之“黛玉”又无法拥有世俗生活之“宝钗”的时代,是一个无法“兼美”的悲剧时代[注4]。
脂批指出宝玉是作者的“自寓”,而钗黛是“玉兄的知己”[注5],因此,理解了钗黛一体的悲剧性寓意,就可以看见作者的“辛酸泪”一一对他而言,这是一个无所适从、无能为力的时代,政治上不能实现抱负,世俗生活里处处碰壁、举步维艰。
当然,能够“兼美”的时代就是最好的时代。脂批“难得双兼”,已经暗示这样时代的来之不易。今天的我们有幸生逢盛世,我们常常骄傲地把“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时代,而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挂在嘴边,是因为我们国家拥有良善的政治治理,我们每个人都“兼美”了家国政治之“黛玉”和世俗生活之“宝钗”,想想天才的“辛酸泪”,我们更应该倍加珍惜。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30一37黛玉部分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41-44宝钗部分
注3、出自第二十八回冯紫英的家宴上、锦香院的妓女云儿所唱的曲儿,脂批指出“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
注4、十二钗正册,钗黛的画是四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判词中说“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脂砚斋对此的批语是“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即暗示钗黛入了“薄命司”的人生悲剧,其实就是时代的悲剧,这个末世的时代是枯萎的、冰冷的。
注5、第二十六回脂批:“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者。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放下了。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