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薛宝钗给我们的印象,一直都是品格端方,随分从时的,她极少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的真感情,藏愚守拙,沉稳圆融,喜怒不形于色,但在家人面前,却另是一副样子。
就说宝玉挨打一回吧,薛姨妈和宝钗都怀疑这件事跟薛蟠有关,是他将宝玉的那些事说了出去,才导致宝玉被政老爷暴打。其实薛蟠也是冤枉,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谁让他平时名声不好呢。
吃了酒的薛蟠,看到母亲和妹妹都冤枉自己,替宝玉说话,这呆霸王就发了呆性,对着妹妹宝钗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薛蟠这话一说出口,宝钗登时就气怔了,紧接着眼泪就下来了。这大约也是宝钗第一次流泪,这一哭可不得了,眼泪竟然没有止住。宝钗回到自己房里后,整整哭了一夜。
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能让我们一向热情大方,博学多识的宝姐姐,哭了一夜?爱哭的黛玉大约也没有这么哭过吧?哥哥薛蟠的话真的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吗?还是宝钗想到的别的事情?
我们先分析第一个层面,宝钗为什么哭?当然是哥哥的那番话冒犯了她,毕竟在那个时代,一个闺中少女被人说心里想着一个男子还处处护着他,这是对其名声名节的最大侮辱。
宝钗是什么人?在贾府那可是上上下下人人都称赞的宝姑娘,知书达理,优雅端庄,风评极好,就连赵姨娘这样不着调的人,都对宝钗竖大拇指。
但偏偏是哥哥这个呆霸王,有眼不识金镶玉,竟然借着酒意,说出一番令宝钗十分难堪的浑话来,这对宝钗来说,哥哥眼中的她,显然是个不守闺训整日思嫁有失检点的女子。
这就好比,你在外人面前好不容易做到了一百分,做到了零差评,但回到家,亲人的一句话,把你打回了原形。因此,宝钗哭的另一层深意是,哥哥虽然浑,虽然酒后失言,但也并没有冤枉了宝钗。
宝钗之所以哭,除了哥哥薛蟠的话确实冒犯了她之外,其实这话也恰恰说中了宝钗近日心事。
前不久元春端午赐礼,就有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她自己也深知金玉良缘之言,所以总远着宝玉,但这只是宝钗的心事,她从未表露过。后文宝玉挨打,她又第一时间送去棒疮药,还有含而未露的问候。
你看宝钗怎么说的: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得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脂砚斋没放过宝钗这个难得的情不自禁的细节,他说:行云流水语,微露半含时。这个宝钗看宝玉的细节,其实已经无意间流露了宝钗对宝玉的情思。
但宝钗是个很谨慎的人,所以当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暧昧时,立马就止住了,但脸红的表情却无法隐藏,已然写出了她的心事。
也正因此,当哥哥薛蟠说出她的心事时,其实宝钗在哭之前,应该是十分震惊的,没想到素日没有正形的哥哥,竟然猜中了她的心事,这种被人看穿心事的慌乱,羞惭和被冒犯的感觉汇集到一起,最终让宝钗流下泪。
而宝钗回去后又哭了一夜,就不仅仅是哭哥哥的冒犯了,而是哭自己的命运。她从小没了父亲,哥哥又不成器,自己一个女儿家,只得收起少女心事,既要依贴母怀,又要照顾家族生意,可以说十分不易。
虽然宝钗才貌双全,有停机之德,在贾府中备受称赞,但说到自己的姻缘,她依然是无法做主的,就像探春,即便有经世之才,但身为女子,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甚至,宝钗对宝玉,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看不上的,但她同时又知道,因为母亲金玉良言的说法,将来多半是要与宝玉成婚的,所以宝钗羞笼红麝串,说话情不自禁,甚至忘情地给宝玉绣鸳鸯肚兜,多次劝宝玉读书,多多少少都是代入了宝二奶奶这个角色的。
不是宝钗多想做宝二奶奶,而是她面对自己命运时的无力感,让她觉得自己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的,即便自己再隐藏再遮盖,早晚也被人看穿,早晚也被众人知道。正是“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