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不爱读书,在贾府上下是出了名的。但严格地讲,他并不是不爱读书,而只是不爱读那些被框定了的“应试”之书,也就是他口中的“杜撰”之书。况且特别声明“除四书外”,可见真正权威、经典的书他是读的。
除此之外,他爱读的就是“闲书”了,诗词歌赋不消说是读得不少的,而最爱的恐怕还是《西厢记》这样的书。
从读书的喜好上,宝玉与黛玉很契合。黛玉不鼓励宝玉读书,也主要针对那些应试之书,她与宝玉共读《西厢记》一节,至今仍是令人回味无穷的画面,并且正是这《西厢记》,给宝玉与黛玉的恋情正式“开了窗”。
宝玉引书中的话说他自己是个“多愁多病身”,而黛玉就是“倾国倾城貌”,近乎男女调笑之语,而黛玉生气之后,又用书中之语骂宝玉“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同样是男女戏谑之语。
在以前的一篇文字里,我把这概括为:宝玉借着书和书中语,第一次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对黛玉的的感情;而黛玉看似讨厌,却又借书中之语,表达了对宝玉这份感情的默认和鼓励。
可见读“闲书”对促进宝黛感情是有实质性作用的。
而宝钗反对宝玉和黛玉读这样的书。
对宝玉,宝钗常常一有机会就劝他读书求进;对黛玉,宝钗提醒她吟诗作赋只可作为业余爱好,主业是针线女红,而《西厢记》之类的书更是读不得。
难怪宝钗在年轻人中间不受待见,你听她说话口气和观点,就像是长辈教训晚辈。
但说实话,能够把“眼前的苟且”与“诗与远方的田野”有意识地结合起来的,整部《红楼梦》里恐怕也只有薛宝钗。她考虑问题是“立足当下,着目长远”的。
就宝玉来说,他是个享乐主义者,“今朝有酒今朝醉”,只想与姐妹们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哪天死了,也就结束了。
这从个体生命自觉来说,大概也值得尊重;但从作为一个大家族未来继承人的角度,这样的他又是不负责任的。既然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享受了锦衣玉食,享受了超高待遇,也就必然承担了相应的延续和发展家族的责任,也即所谓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只想享受生活,不想承担责任,显然是行不通的。
这还没说到感情呢:他有没有认真想过与黛玉的事呢?
而在那个时代,基本就只有“科考”一路;要科考,就必须读书,并且必须“精读”应试之书。
其实,哪怕是现在,不要说普通人家,处于金字塔顶层的人家的子弟,似乎更需要几样对身份、能力的必备“认证”,而认证一旦成为“必备”,与宝玉读书有什么区别?
就黛玉来说,她爸爸林如海只此一女,也等于是把她当儿子培养,腹中诗书万卷,“四书”都不在话下,而文艺才情更是无与伦比,惊艳于她非凡才华的人们自然希望她永远生活在诗词曲赋里,我们永远都能听到她充满机巧的话语。
然而,黛玉的忧伤却是那么现实和残酷!读她的《秋窗风雨夕》《葬花吟》等等作品,如果我们只是感伤于诗歌本身的凄美,而忘掉那位诗人的眼泪,则也许只能说明我们很残忍。
林黛玉再美好,她也必须面对寄人篱下的现实,也必须考虑后半生能否幸福的依托。
薛宝钗为她考虑了,至少考虑了一部分。她提醒黛玉把生活的重心放到女子的本业上去就是。
这很俗,但这是现实。
到现在,针线似乎已经在家庭里淡出了,但如果偶尔需要,比如缝个纽扣什么的,承担这项任务的,基本上还是女人;《红楼梦》所及的那个时代自然更不用说了,是一项“必备认证”。
你看晴雯,针线好是她赖以在一众丫环里鹤立鸡群的“四项认证”之一。当然,大家小姐出身的主妇大可不必亲自动手,但“不会”与“不用”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诗人黛玉也必须为主妇黛玉做一定的准备。
宝钗更强调不能读《西厢记》之类的书(包括《牡丹亭》等)。为什么?有人以为是宝钗封建保守,不能接受描写男女情爱的作品。其实不然,男女情爱本身是美好的,但传奇的、戏剧的情爱描写却与现实的生活很大的距离,如果偏偏以之为真,则会对现实生活造成困扰。
这就像我们小时候,男孩子喜欢武侠的快意恩仇,女孩子喜欢言情的缠绵悱恻,与现实生活不一样的世界令人着迷,但如果以之为真,那就麻烦了。
从林黛玉读《西厢记》、听《牡丹亭》的情况看,她是有点陷于其中,不能自拔的。这就成了问题。
所以多愁善感的黛玉也必须为生活在现实中的黛玉做一定的控制。
还得说,薛宝钗自己是个非常喜欢读书并且博学的人。可以说,《红楼梦》里,最灵性的是黛玉,最博学的就是宝钗了。她也坦承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西厢记》这样的书,在长辈的干预下才丢开。所以当她以一个感同身受者的角度来劝黛玉时,黛玉是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她的建议,并且说,她真正明白了原来宝钗是真的对她好。
综上所述,无论是劝宝玉读书上进,还是劝黛玉不要读书,都是基于现实生活提出的意见建议。对此,我觉得,这样的宝钗是可爱可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