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浮华无月到,不如闭户读《红楼》。梦一回,歌一曲,感叹大厦已倾,任红楼女儿们如何风姿绰约,也逃脱不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宿命;任他如何“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繁华盛极,也终将经世事芳华褪尽万事成空。但是在这片废墟中,那些人性的碎片却依旧闪烁着光芒,让我辗转入梦之时,仍可品味、流连于那史诗般的柔肠百结。
清代诗人张潮于《幽梦影》一书中云:“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品尝一本书的时间点不同,所得韵味自是有所不同,然我在少年时期仅是牖中窥日,也足以体会到盛宴必散带来的切肤痛楚。
当年的花容月貌,已无处寻踪;当年的高屋亮瓦,已灰飞烟灭;当年的“歌舞场”“笏满床”,也都已在岁月中风化殆尽。只有那些人类共通的梦,还将一代一代地做下去,所以才有这读不尽的《红楼》,说不完的梦。
当记忆的一指流沙被时间的大浪淘尽时,恰如一梦初醒了无痕,思绪褪去了曾经或深或浅的痕迹,心中却总有种挥之不去的黯然和遗憾,为了那个亘古不变的爱情,为了那群清净如水的女儿们,也为了从小做到现在的那个瑰丽的梦。
终不似少年游,凡事仿佛没了定数。少时我看宝钗,深谙人情世故,左右逢源,甚至别有用心。然而如今的我却在诗中窥见她真实的灵魂,一曲《临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与其他诗社姐妹所做诗的意蕴迥然不同,唯有她写那柳花飘零说其是舞,且舞得均匀又自在。
这早已不是一个十几岁姑娘该有的心性,反倒有看破红尘、尘埃落定的豁达,这让我不禁想起了她早年丧父,家道中落的悲惨身世。
我扪心自问,若我的处境如她一般,我能否在历经人世炎凉后仍冷静自持挑起家中重任,心胸豁达以自己的方式温柔对待各姐妹呢?答案自是不必多说。
少时我看晴雯,傲气凌人,颇为任性甚至尖酸刻薄。现在的我却愿意把她自然流露的,称之为真性情,她一生都在以“真”面对世界,那是一个人拥有最为珍贵的赤子之心的表现,无论是嗔是喜,是哭是笑,我们都能看见她心底最真实的风景。
她是在努力活出自己,活出自己的个性与追求,正如宝玉悼念她所做的《芙蓉女儿诔》中评她“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心确如水晶,透明易碎却仍不改其质。
中国文化正是讲究“一阴一阳谓之道”,世上有宝钗的深沉含蓄,无情动人,就必然有晴雯的率性而为,直接坦荡。也正是这群女子不同的性情,不同的处事方式,才造就了她们不同的命运,造就了非凡且无与伦比的红楼史诗。
万千望遍,旧梦重温,空空如也。我看秦可卿,看岫烟,看香菱,看她们相似的却无法超脱的命运,看每一个草蛇灰线路转峰回处的伏笔,看芸芸众生心机枉费劳碌奔波却惶惶不知所终……终于明白一个人可以投入最深沉炙热的爱于人世间,也可以站到一切人间哀乐的上方,无限悲哀地俯瞰整个人生,只因到最后终会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场南柯梦断无痕留。
红楼多少梦,梦醒归何处?《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其所表达的镜花水月般的空幻感,不正是我们看红楼的深切感受吗?被抄家后大观园的昔日种种皆已成空,大厦倾,灯将近,花落矣,水流红,“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真正的悲剧总是动人心魄的,因为悲剧是将美毁灭给人看的,越是美的有价值的人生被毁灭,其悲剧就越壮美,越深刻,越动人。”红楼那强烈的悲剧美,令人不忍卒读却仍愿视若瑰宝,大概原因就在此吧。
原没有哪一个红楼女子是简简单单的,她们的骨与肉,灵与神,都是有根有据的。曹公在人世间建了一个灵魂的大观园,在每一个痴迷红楼的人心里撒上幻梦的影子,形形色色的女子,个个都要活脱脱从其中走出来,与现实交织、纠葛。
《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而在文中风月宝鉴乃是一面镜子,贾瑞从一道士手中得来,连接着神通,可勾人魂魄,夺人性命。就如鲁迅所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此书又何尝不是一面镜子?曹公是天底下最巧的工匠,红楼就是那天底下最妙的镜子。它照的是人心,照的更是终会繁华落幕万境归空的大梦一场。
“芝兰心性绮罗身,转眼繁华迹已陈。莫向邯郸重借枕,阿谁不是梦中人?”人人都欲道尽红楼,可谁又能一语评尽?费尽心思探佚索隐,谁又不是红楼中人?“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其实,“长的是红楼,短的是人生”。但求千秋一梦醉,此生不悔入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