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与别的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红楼梦》
若论文笔细腻,对人物心理进行抽丝剥茧般的刻画,天下小说无有胜《红楼梦》者。曹雪芹的笔法用“入木三分”四字来形容,着实恰当,尤其是对红楼女儿中最为优秀的林黛玉,老曹写得更是精彩至极。
《红楼梦》第22回,回名乃是“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彼时正值薛宝钗十五岁将笄之年生日,因生日特殊,贾母为此大操大办,让王熙凤专门在园内搭建了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
期间发生了一个有趣的小插曲:众戏子中有一个小旦,长得跟林黛玉格外相像,王熙凤心生一计,有意要调侃下林黛玉,于是她当众说了这么一番话:至晚席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亦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第22回
很明显,王熙凤为何当众有这般言语,盖为打趣黛玉耳。
笔者很反对现在一些论者,动辄以戏子与优伶、娼人为一类,进行“上纲上线”式的解释。什么“把黛玉比作戏子,就是在侮辱黛玉”、“是可忍,孰不可忍”诸如此类的解读,着实令人贻笑大方。
岂不见后文第54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荣国府元宵夜宴上,女先儿现场说书,说了一段《凤求鸾》,期间亦曾重了王熙凤的名字,大家却毫不介意,反而开怀大笑:女先儿道:“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士,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后来,告老还家,膝下还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重了我们凤丫头了。”——第54回
所以,王熙凤这么个有“一万个心眼子”的绝顶聪明之人,她敢当众开的玩笑,必然是符合当时情境和气氛的。
当时众人听戏毕,感慨小旦、小丑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受了戏班子的不少苦,培养成今天这样的角儿,现场气氛已然有些低迷。
王熙凤借着“这个戏子长得像林黛玉”来调节下现场气氛,也是抛出一个话题让大家重振情绪。同时这个玩笑还有一个隐形功效——通过这个玩笑,告诉贾母,我王熙凤和您最宠爱的外孙女儿林黛玉关系处得不错,以达到取悦贾母的作用。
可这个所谓的“戏子事件”,却因为史湘云的一句多嘴,被进一步发酵,最终演化成林黛玉、史湘云、贾宝玉三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宝钗心里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钗如此。】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不敢少。】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心直口快,无有不可说之事。事无不可对人言。】宝玉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第22回
曹公只提到了现场宝钗、宝玉、湘云三人的内心反应,但必然其他人也能立刻看出“这个戏子长得像林黛玉”这个事实,但他们都不敢说,何也?只因黛玉素日聪慧无比,且心性敏感,恐怕直言说出,会开罪林黛玉,故而不敢当面说出。
宝钗、宝玉两人“不说”的内心活动也证明了这一点,唯独史湘云心直口快,心中藏不住事,也没有想过会不会得罪林黛玉,于是直言说出了大家想说但不敢说的事实——这个戏子长得确实像林黛玉。
这件事本来无足轻重,可因为贾宝玉这一个“使眼色”,导致问题严重化,引发了宝、黛、湘三人之间的一场“战争”。
先来说贾宝玉,他为何要给史湘云使眼色?因为他担心史湘云心直口快,说话不过脑子,会得罪林黛玉,故而使眼色提醒湘云,很明显,贾宝玉是好心。
可关键在于,他的这个眼色到了史湘云、林黛玉这里,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史湘云并没有因为他的“好心”而感激他,反而觉得贾宝玉是在给自己难堪,且看原文: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第22回
脂批云:此是真恼。非颦儿之恼可比。然错怪宝玉矣,亦不可不恼。
史湘云为何感受不到贾宝玉的好心呢?这是由她的性情决定的,史湘云是个天真率直的女孩,她没有成人的心机,只会看表面的现象。
在她看来,自己只是如实说了“戏子像林黛玉”,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但贾宝玉却皱眉向自己“使眼色”,搞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一般——她心理上感觉自己受到了欺负。
再说林黛玉,她也因此迁怒贾宝玉,这份迁怒简直是莫名其妙了,因为贾宝玉既没有说“戏子像林黛玉”,也没有在旁嘲笑,为何被黛玉迁怒呢?别说读者,贾宝玉自己都觉得奇怪,为此还专门问了林黛玉: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第22回
林黛玉对贾宝玉的心意,非文字所能描绘,盖从一颗心上来——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明知你什么都没干,可我还是迁怒你,因为我控制不住我对你的感受。脂砚斋与笔者不谋而合,亦有批语注于此处:
前文湘云方来,“正言弹妒意”一篇中,颦、玉角口后收至褂子一篇,余已注明不解矣。回思自心、自身是玉、颦之心,则洞然可解也。身非宝玉,则有辩有答;若宝玉,则不再能辩、不能答,何也?总在二人心上想来。
如果林黛玉生气,贾宝玉气愤地解释:我从来没得罪你,你为何迁怒我?你好没道理!那便不是贾宝玉了。
宝玉心中有黛玉、黛玉心中有宝玉,两人感受趋同,不需言语解释,便能知彼此心中所想,所以竟难以解释贾宝玉、林黛玉的这场冷战的核心点在哪里,但心思细腻之读者,总能感受到男女争吵之微妙处——不须多言,大家都是过来人!
事情还不算完,其后林黛玉又向贾宝玉埋怨了一番,这番埋怨也着实经典,且看原文:黛玉又道:“这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顽,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到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得罪了我,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第22回
林黛玉此番话,通篇没有责怪史湘云的“戏子之嘲”,而是指向贾宝玉,由此亦可见整个贾府人皆认为林黛玉是个心性狭窄之人,开不起玩笑,着实是误读。
林黛玉始终在纠结贾宝玉的那个眼色,史湘云的话,林黛玉可以当作一个玩笑,可加上贾宝玉的这个眼色,性质就变了,就变成了——林黛玉开不起玩笑,史湘云心直口快,贾宝玉“英雄救美”,提醒史湘云要注意分寸!
林黛玉的生气的点就在这里:如果别人误会自己是个小性子的人,倒也算了,可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贾宝玉,居然也这么想自己,为此“使眼色”提醒史湘云,这是最令林黛玉伤心的地方。
所以曹雪芹此处对林黛玉的这段发问描写,简直写绝了,将黛玉之心思敏捷,以及对宝玉的爱展露地无比细致。畸笏叟赞曰:神工乎?鬼工乎?文思至此极矣。
也正是因为黛玉、湘云皆恼了宝玉,才引出贾宝玉“从来碌碌却因何,回头试想真无趣”的顿悟,当然,这些都是后来话了,至此,笔者亦感慨:膜拜红楼,老曹太懂女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