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宝鉴正面,看起来是很正常的物理时间,似乎也一直向前流动,但若是用物理时间衡量,却会发现问题丛生,矛盾重重。固然不能完全排除一部增删多次的宏篇巨制偶出谬误的可能性,但问题如此之多,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狡猾之甚”的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
“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也指出了这一点。第十七回,秦钟死后,宝玉悲伤不已。之后,就是宝玉“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两者之间相隔是“又不知历几何时”,脂批指出:“年表如此写亦妙。惯用此等章法。”“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正是《红楼梦》独有的时间表达方式。
那么,文本的时间为什么会是“又不知历几何时”?《红楼梦》是作者“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将真事隐去”所创作的一部伟大的巨著。楔子中,“骨格不凡,丰神迥别”的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脂批指出:“这是真像,非幻像也。作者自己形容。”
茫茫大士大展幻术,将石头(真像)变成一块美玉(幻相)。楔子一过,开篇甄士隐就入梦,甄士隐入梦之时,也正是一僧一道“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脂批)之时。甄士隐正欲细看“通灵宝玉”后面的几行小字,那僧便说已到幻境,脂批指出:“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
甄士隐梦醒时,又在街门前见到一僧一道,只不过“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脂批又指出:“此则是幻像,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第四十八回脂砚斋又指出,“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是梦,秦氏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批。”
因此,可以说,《红楼梦》就是作者的“一番梦幻”,从甄士隐入梦、也就是石头幻化为“通灵宝玉”下凡之时开始,文本就进入了“又不知历几何时”的幻境时间,从此,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幻像”(脂批)一一癞僧、跛道以及石头之幻相一一“通灵宝玉”贯穿始终。
《红楼梦》时间,非一般的时间,是“又不知历几何时”的“梦时间”。“梦时间”才是风月宝鉴背面的红楼时间,如费长房壶中,别有洞天。或许,这才是文本的真时间。
梦,天马行空,无羁无绊,因此,梦空间可以天南海北、人间天上,梦时间可以混乱无序,模糊不清,不需精确度,而红楼“梦时间”则完全打破物理时间的界限,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汇在一起,有点类似于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杰作《百年孤独》的经典开篇:“许多年以后,当奥雷连诺面对行刑队的枪刺时,他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楔子中,石头上的偈诗自云“此系身前身后事”,因此,所谓的《石头记》的作者石头,就是站在它的幻相“通灵宝玉”下凡的时间中心点(现在),回望幽远的过去,记述“许多年前”的“身前事”;眺望遥远的未来,记述“许多年后”的“身后事”。
许多年前和许多年后的许多事、家族经历的真事和作者梦幻的“假”故事,就在石头下凡的这一时间中心点一一现在,汇集了。石头下凡的这一瞬间,连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浓缩了多少光阴里的多少事,用英国桂冠诗人布莱克的一句名诗,来形容大观园再恰当不过了,“把无限放在你的掌心,永恒在刹那里收藏”。
这或许就是楔子中癞僧说石头下凡是“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的原因所在,与第二回脂批解释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名字的寓意“无中生有”、第十二回“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的脂批[注1]相呼应,也与“总其全部之名也”(脂批凡例)的《红楼梦》相呼应。
甄士隐入梦的地点在江南姑苏(脂批指出“是金陵”),可以说文本从江南金陵开始进入幻境,但文本却文学化呈现了北迁至都中的贾家之情形。似乎在幻境中,“现在”(石头的幻相“通灵宝玉”下凡之时)只与未来(石头的“身后事”)完全融合在一起,但第十二回,贾瑞的梦中出现风月鉴,正面是美丽动人的凤姐,反面是一个骷髅立在里面,脂批指出:“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
因此,“以幻作真”(第二十五回脂批)的红楼梦中人,大都带有“骷髅骨”的前生,既要演绎末世里的人事一一石头所记的“身后事”;又要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通过天才的文学魔术一一隐喻、假托等手法隐晦地诠释梦中人已成“骷髅骨”的前生(石头所记的“身前事”)。文本中,石头的“身前事”(过去)又和石头的“身后事”(未来)在石头下凡之时一一现在的这一时间点完全交融,分不出彼此。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秦可卿,如果不是脂砚斋提醒,只看风月宝鉴的正面,我们一定会一直以为秦可卿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年轻貌美、风流袅娜地与“淫”有关的女子,而绝对不会想到她所隐指的居然是胤礽。
而胤礽是作者所处时代不可触碰的禁忌,作者对他又充满怜惜,所以已不在人世的他只能“情天情海幻情身”为“红楼掩面人”秦可卿,因此,秦可卿的今生故事里也隐喻了已死的胤礽的前世传奇。秦可卿既是神瑛侍者和石头下凡之后的末世的秦可卿,又是已成“骷髅骨”的“过去”的胤礽。
秦可卿(胤礽)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警幻仙子和秦可卿本质上是同一人(胤礽,谥号“密”),只是在文本中分工不同,文本中的一干风流冤孽下世为人,都要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文
本中的主要人物,如宝黛钗等也是比托于秦可卿,在“将真事隐去”的文本中,也只能以“红楼掩面人”的面目出现,他们也如秦可卿一样,作为末世“红楼掩面人”,既演绎了末世的故事,同时也隐喻了“骷髅骨”的“过去”,从而寓言了“九十春光”。
脂批指出:“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二玉的前身是赤瑕宫神瑛侍者和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绛珠仙子),在“笔笔不空”、“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自有其隐喻,如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和绛珠仙子隐喻了“密”一方的前两个阶段,即文本中的“第一春”、“第一秋”、“第二春”和“第二秋”的中前段[注2]。
第二十八回,黛玉自道“不过是草木之人!”脂砚斋批道:“自道本是绛珠草也”;第三十六回,宝玉在睡梦中大喊,他只信木石前盟,因此,二玉在末世哀歌里所经历的一切,同样也包含了他们的前世传奇里所隐喻的内容。
文本中的人物可能既是人,又是鬼;也可能既是人,又是神。人鬼不分,人神合一。因此,诸芳青春飞扬的脸庞上,其实也写满了前世历史风云的沧桑,这也是《红楼梦曲》[第十四支尾收飞鸟各投林]中有“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之句的原因所在。
第一回,甄士隐听跛道对癞僧说你我不必同行,三劫后,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脂批又指出:“佛以世为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因此,石头在末世下凡,而其下凡之时(现在),连通了繁华的过去(石头所记的“身前事”)和悲凉的末世(石头所记的“身后事”,未来),寓言了横跨康雍乾三朝的“九十春光”[注3]。
作者最亲密的朋友敦诚、敦敏,在题赠给他的诗中每有“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残梦忆繁华”、“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之句,其真实的原因,或许就在于此,又与冷子兴名字的寓意“冷中出热”(脂批)相呼应。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这是幻境中的梦中梦。贾宝玉看到了十二钗的终身册籍,听到了“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曲。曲中,《终身误》和《枉凝眉》,明显是以贾宝玉的声口感怀钗黛;《恨无常》和《分骨肉》,则是元春和探春分别在慨叹自己的命运;其他的结局也在贾宝玉的面前一一打开。
在“以幻作真”(第二十五回脂批)的幻境中,贾宝玉身在梦的“现在”,虽然并不是石头幻化为“通灵宝玉”下凡之时的“现在”,但终局的未来已来。因此,在贾宝玉的一梦中,现在和未来的界限模糊了,也完全融为一体。
注1、该回文本第一次出现神奇的镜子一一风月宝鉴,作者化身之一的跛道对贾瑞说,此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此批因此而作。脂砚斋对此还另作一批一一“与‘红楼梦’呼应”,与此批是同一意思。
注2、详见系列拙文 21《林黛玉的前世今生一一末世哀歌,“九十春光”寓言》
注3、贾宝玉和元春,一个是文本之第一正人,一个是通部书的重中之重一一大观园“九十春光”的开启者,他们在文本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他们两人一个与爷爷一模一样,一个与爷爷同一天生日,其实是暗示他们犹如爷爷的转世分身,末世登场的他们所演绎的一切,隐喻了包含从爷爷辈开始的过去。若贾宝玉是作者曹雪芹自寓,其家族最鼎盛时期即其祖父曹寅所处的年代,正是康熙朝,因此,文本实际上呈现的是康雍乾三朝的历史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