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有一段著名的论断:“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宝玉的论断,或许也是作者的思想的投射:宁愿以万千女儿的眼泪来葬自己,也不要看宝珠蒙尘,变成鱼眼睛。然而,逝者如斯,韶华似水,谁又能逃得过人到中年的苍凉?
突然就想到,若贾府不曾倾覆,那些早逝的红楼女儿亦活到中年,又当如何呢?
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林妹妹。黛玉若不泪尽而逝,她会顺理成章地嫁给宝玉,成为荣国府的宝二奶奶。也许是对黛玉的偏爱,总觉得贾母不会舍得将心爱的外孙女嫁到外面去。那嫁给宝玉的林妹妹,是否就终身有靠了呢?
宝玉是贾政的第一继承人,王夫人唯一的儿子,承担着家族兴衰荣辱的大任。离经叛道如宝玉,要如何完成由一个诗酒放诞的少年到一个循规蹈矩的中年人的历程呢?黛玉作为当家的主母,又将怎样无奈地将诗本子放下,拿起那记着一笔笔冗杂名目的账本呢?
是的,我坚信,她一定不会成为宝玉口中的“鱼眼睛”。年华可以逝去,容貌可以老去,可一个诗人丰富的情感,敏感的灵魂,又怎么会被岁月侵袭得面目全非呢?黛玉是爱与美的化身,她是大观园最富灵性的诗人,这个诗人气质的少女是我们心中钟爱的永远的黛玉。
可越是如此,我们越会不忍,不忍看着神仙似的林妹妹堕入凡尘;我们不敢想象,那世俗的烟火如何在她的心上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烙印。
黛玉诚然聪明,可是从凤姐管家时落了那一身病去看,管家又如何是个轻松有趣的好差事?黛玉绝非凤姐口中的“美人灯”,我从来不否认她有管家的能力。
探春、宝钗代替凤姐管家时,徜徉在诗的世界的黛玉一方面不受凡尘琐事的侵扰,另一方面曾对宝玉说过:“我虽不管家,闲了替你们算算,果然太靡费”——忧惧贾府命运的岂止是探春一人?黛玉也是偌大贾府中少有的有忧患意识的人。可是若真将这管家的千斤重担交给黛玉,我却替黛玉的身体忧心。
娇弱的林妹妹,如何做得管家婆呢?女红这类被视为女子本分的活计,贾母尚且怕她劳碌了,如何舍得让她去为一个大家族去操心?宝玉如何舍得?连我们这些钟爱黛玉的读者都舍不得:黛玉体弱堪忧,这是其一。
其二是,黛玉是出尘的绛珠仙子,她生来属于诗歌与花朵,让诗意的她去管理家族俗务,实在是无法想象。从来不说“混账话”的黛玉,若活到中年,是否也会要宝玉去关注仕途经济?宝玉是家族的继承者,离经叛道如他,要怎样去这份承担重任?黛玉若嫁给宝玉,是否要像湘云、宝钗一般去劝导他归入“正途”呢?
《孔雀东南飞》的故事,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悲剧告诉我们,封建家长对男子前程的看重远远超过了夫妻恩爱,甚至夫妻之间感情太过亲密是会遭到情烈反对的。沈复与妻子芸娘情投意合,疏于学业,入仕无望,竟然被父母排挤出去了。
黛玉若嫁给宝玉,又当如何取舍?她会坚持还是妥协?早在宝玉遭贾政重笞那一次,她便心疼得痛哭不已,眼睛肿成了桃子,那是唯一的一次,她劝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幼时读《红楼梦》,对黛玉的一言不合就论生死未免咋舌,因为,死呀活的这些话若被家里大人听见,必得一顿训斥。我们这些八零后小时候,家里尚且忌讳,更何况红楼梦的旧时代!
待长大,一度也觉得黛玉将“死”挂在嘴边,实在是不祥得很。向来拒绝后四十回的黛玉之死,但是也清楚“泪尽而逝”是颦卿最终的命运。可终究是不喜欢在前八十回里看到黛玉如此自伤。就像,明明知道是一场梦,也知道春梦随云散的结局,可是还是贪恋那梦中的繁华与热烈。
直到中年倏忽而至,再看黛玉的“一言不合”,突然像是懂了。其实,那不过是个少女的矫情与任性啊。她何曾真的想过“死”来?纵然是担心自己的病体“不能持久”,何曾又不对生命充满了热爱与向往?
黛玉哪里真的是个悲观厌世的女子呢?只是那时候,她还太年轻,她还来不及沉淀她的聪明,锤锻她的智慧。那样一个灵性的女子,怎么会不通透?宝钗的圆融是早熟,黛玉的通透同样是早慧。
其实,即使在前八十回,黛玉的成长也是无处不在的。宝玉挨打,她劝他从此都“改了吧”;宝钗教导她不要读杂书,她悉心接受;宝钗派来婆子给她送燕窝,她打赏又道谢,言行得体;连赵姨娘做顺水人情来看她,她也含笑应对……
妙玉当面嘲笑她是“大俗人”,她竟然不恼。探春管家,她既称赞探春之才,也担忧贾府入不敷出的现状。宝玉祭奠晴雯,诔文字字诛心,黛玉虽拿紫鹃开玩笑,可是内心难免惊疑不定,却不肯表现出来——成熟的一个表现就是失了童言无忌的烂漫。
黛玉在第七十九回已经“懂得”了“忌讳”。这样的黛玉若活到中年,是否还会吟诗作对呢?做了大家族的主母的她,若不能人情练达、游刃有余,是说不过去的。可是,那样的黛玉势必不再是我们心目中的林妹妹了,也不是宝玉的知己了,更不是曹公偏爱的绛珠仙子了。
好惆怅。
就像熟读金庸的读者,看着少女黄蓉走向中年时的怅然若失一样。
那个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少女,与曹公笔下的诸多少女一样,曾经是一颗无价宝珠。可是多年后,儿女成行的黄蓉褪去了少女的古灵精怪,已是一身抖不落的烟火色。
眼看那个慧黠少女变成了一个精明世故、长袖善舞的妇人,我是拒绝的。虽然我明明知道,她协助丈夫镇守襄阳城,成为与他并肩奋战的人,何尝不是爱情里最终的归宿?
看她对郭靖的支持与成全,看她养育儿女,看她一天天洗尽铅华,看她一天天失去少女心,看那些责任、奉献、勇敢、母性,难道我们能去责怪黄蓉初心不再,将她视为“鱼眼睛”一类?
是的,我们无法喜欢中年黄蓉,我们也无法想象黛玉人到中年的样子。“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诚然悲凉之至,可又何尝不是慈悲之极呢?黛玉之殇,是万千读者读红的遗憾,却又是理想主义者最后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