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休闲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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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倒序阅读使用道具楼主发表于: 2020-11-08

— 本帖被 zhdf 执行加亮操作(2022-03-29) —

（武松）
西汉名臣周勃被诬告谋反，投入下狱，后来靠身为当朝公主的儿媳妇出面疏通，才得以释放。周勃出狱之后，慨叹道：“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我曾经统率百万大军，但是哪里知道狱吏有这么尊贵呢？）
从这一句感叹里，我们大抵可以想象，周勃在狱里，该吃了多少苦头，又领教了狱吏多少手段。战功赫赫又怎么样，位极人臣又怎么样，落到小小狱吏手里，还不是要搓圆就搓圆，要捏扁就捏扁。
无独有偶，“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的名将周亚夫，晚年下狱，不堪狱吏凌辱，竟绝食而死。

（林冲）
清代方苞《狱中杂记》，更以亲身见闻，详细记述了狱卒敲诈、折磨囚徒种种黑暗手段，令人不寒而栗。
身陷囹圄，这是极端无奈的处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泼天的神通也施展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水浒传》讲英雄传奇故事，蒙难下狱，是很多好汉都经历过的。一旦落入狱吏手中，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呢？在此极端境地，好汉又如何应对，体现出怎样的精神气象？这里仅摘取林冲、武松、宋江三段故事以玩赏。

（宋江）
（一）林冲迟钝、卑微，苟且求生
林冲吃高球陷害，发配沧州。刚到大营，一干狱友就提示他，要塞钱，否则，会关土牢，还有一百杀威棒，“打得个七死八活。”
果然，差拨一出场，没看到钱，立刻“贼配军”、“顽囚”、“贼骨头”的乱骂，还恐吓道，“你这把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
林冲呢，被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哪里敢抬头应答”，只能低头缩颈，“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
差拨得了钱，便眉开眼笑，称呼林冲也不是什么“贼配军”了，立刻变成“好男子”！还宽慰林冲，“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必做大官”！

银钱开道，什么都好说。
这一番描摹，狱吏贪婪无耻的嘴脸纤毫毕现，而林冲的脾性态度也得以充分展现。
一则迟钝。人以为林冲精细，其实是在无意义的小地方上精细，每临大事，却迟钝得很，愚蠢得很。此时已经得到狱友关照，了解规矩，自己既然不打算硬扛，那么就痛痛快快地，主动奉上银钱不好吗，又何苦挨上一顿好骂？能省掉一毛钱吗？
更迟钝的是，身上揣着柴大官人的书信，也不知道早点拿出来。柴进先有关照，自己和沧州大营的干部们有交情，看自己面子，会照顾林冲。林冲如果有脑子，一见面就应该主动拉关系——柴大官人让我给您带个好！可是林冲偏不。非得骂也挨过了，钱也花过了，才慢吞吞取出柴进的书信。

连差拨都接说：“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作甚？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
又不是没有人脉关系，他偏这么肉头。
林冲之迟钝，不是在新环境中无所适从，而是老毛病。基本上遇大事脑子转速就跟不上。
之前在野猪林，董超薛霸谋害之意早就脸上挂相了，可是林冲还是一点警觉没有，老老实实让人把自己捆绑起来，不是鲁智深，他就没命了。人家武松也遇到过相同的情况，面对的还是四个，怎么样？踢翻、砍到，一个活口不留。林冲没有这个本事吗？不是的，他是没有这个脑子。
二则卑微。一句硬气的话也没有，只会“赔笑”，自称“小人”，对差拨“哥哥”长，“哥哥”短，当面不敢有本分颜色，只会在人走后，自己叹气。

第二天要打杀威棒，林冲按照差拨教的，说，“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林冲是不敢扛这一顿杀威棒的，规规矩矩，按照套路来，先躲过再说。
托银钱与柴进脸面所庇，林冲过了这第一关，居然“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按部就班地过起劳改生活来了。自己天大的冤枉，高俅父子的迫害，家中的娘子，似乎统统忘掉了，我们的林教头，打算就此安心改造。只要能苟且存活下去，林冲可以萎缩、扭曲成任何形状，可是，那个黑暗的世间，连这都不允许。这是另一个话题，这里不提。
总之，面对狱吏，林冲窝窝囊囊，个市井俗人，没有半点英雄气象。他本是十万禁军教头，到此也不能不服软，毕竟安稳饭吃得太久，人就很难硬起来。

（二）武松：豪横、爽利，无所畏惧
武松为兄长报仇，手刃潘金莲，斗杀西门庆，被发配平安寨。
天下乌鸦一般黑，平安寨并不平安，和沧州大营一样黑暗。
武松一到，也有狱友提示规矩，武松的态度是：“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这真是够可以的，不是没钱，不是不给，跟我来硬的不行。武二哥还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
果然，被差拨一通呵斥威胁，武松却比他还豪横：“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
三四个人来唤武松，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什么！”

须知，武松一开始自称也是“小人”，差拨问谁是武松，武松回答“小人便是”；他不是蓄意的要造反，他本心也愿意服从管理，但是立场很清楚：我对你客客气气的，你对我也要客客气气的；你要跟我来硬的狠的，我就不客气了，没什么“小人”了，“老爷”在此！
而且，“又不走了”四个字，真是绝佳文章，不是被动的“走不了”，而是主动的“不走了”，老爷我自愿受法，不想逃避，否则谁还能拦住我怎么的。何其磊落、何其方正的态度！
然后要打杀威棒，武松也不说什么寄打不寄打，而是：“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对人人闻之色变的一百杀威棒，武松丝毫没有放在眼里，不信自己一身钢筋铁骨，不比它硬气。

管营有心回护，问他路上可生病了，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坚持说他病了，行杖的军汉也低声提示武松，武松还嚷嚷：“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
真是爽利，真是痛快，武二哥不扯谎，也不要你照顾，趁早打为好。拖泥带水，不如干干脆脆。
狱友们担心，狱吏会来谋害武松，或者捆绑倒悬，或者黄土压死，都是狱里惯常手段。武松也毫不担忧，照样高卧，有吃便吃，有喝便喝。“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

一个“冷笑”，表明武松心里自有盘算，你看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暗自做好战斗的准备。
武松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面对恶势力，他没有丝毫畏惧，没有丝毫退缩，你狠，我比你更狠！
但是，吃软不吃硬，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黑社会头目施恩一番礼拜，一番哭诉，再来一番“兄弟义气”，就轻松收服了武松，让他义愤填膺地去殴打另一个黑社会的头目蒋门神了。
暴力、恐吓所不能折的英豪，却每每困于热情、眼泪与所谓大义，岂不令人叹惋。

（三）宋江：从容，自得，游刃有余
宋江勾结梁山事发，杀了自己的姘头阎婆惜，亡命既久，终于落
网，被发配浔阳。
神行太保戴宗正在劳改营里做个节级。照例勒索囚徒，没等到新囚徒主动送钱，便找来，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
宋江的回应极有意味：“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
你听这话，狱吏索贿，他答应了没有？没有。拒绝了没有？也没有，而是强调，这种事在于“人情”。这是多聪明的人，凡事先纳入自己娴熟的轨道。
玩弄人情，宋江是专业的。之前和晁盖等玩过，和雷横朱仝等玩过，玩得很有水平。宋江这是在提示戴宗：我俩之间有人情可以扯。

但是戴宗没听懂。估计是当狱吏欺负人已经习惯了，谁耐烦管什么人情礼数，落我手里，“轻咳嗽便是罪过”！立刻就要动手。
宋江只好挑明：“结识梁山泊吴学究却该怎地？”这一下就对上暗号了，原来吴用早就和戴宗有勾结。接着再问出宋江名姓，戴宗更是连忙作揖。
宋江很得意，说：“何足挂齿。”对于自己在江湖上的名气，宋江是很有信心的，之所以先铺平垫稳，而不是一上来就自报家门，要的就是对方这个“大吃一惊”、“大喜过望”的效果。
宋江为什么能这么沉得住气？因为他原本也是体制内的人，和戴宗同属公务员系统，在郓城县做了多年押司，对这里面的潜规则门清；自己出入黑白两道既久，对戴宗两道通吃这一套也娴熟，他心里有底。

普通人落到这里，难免手足无措，但对于宋江，这是他熟悉的语境，他玩得转。而且，此番又携有吴用的书信，宋江了解吴用和戴宗的关系，只苦于不认识，之所以故意不主动送钱去，而要等戴宗自己来，是完全有把握收服戴宗。是胸有成竹，坐等你来拜山门。
宋江果然是枭雄。已落至这般田地，谋篇布局，仍从容镇定，不失黑老大的气象。就在同一天，他又接连几锭银子撒出去，就连戴宗的小弟李逵一并收服了，令李逵感叹“果然是仗义疏财的好汉”，从此成为宋江忠诚的心腹。大佬手段，怎不叫人叹服。
《水浒传》写人写事，每臻化境。同一个处境，同一种人物关系，却写出不同场面，不同气象：一个俗人，一个英豪，一个枭雄，岂不妙绝，奇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