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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璐的脖子侧面有一滴眼泪图案的文身。她说以前拍摄吃过很多苦,还经常受工伤,想记住自己在这些事上流过泪,以后就不用再流了。 △ 2019年,邓璐在上海用胶片摄像机拍摄广告去年夏日的一天,上海,酷热难挡。一个短跑运动员从天桥下往上冲,邓璐跟在他后面上上下下来回跑,身上穿着七、八十斤重的斯坦尼康设备扛着胶片摄像机。往常导演不说休息,邓璐是绝不会主动要求的。这次,她真觉得自己气都喘不上来了,跟导演要求休息两分钟。坐在天桥上喘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站起来了。一个群众演员大爷走过来,拿着毛巾在旁边给她当扇子扇风,嘴里念叨着:“这丫头怎么这么想不开来干这个。”邓璐觉得大爷真暖心,笑笑说:“没办法,我轴。”邓璐是一名电影摄影师。在几乎被男性垄断的电影摄影行业里,她被媒体称为“中国第一斯坦尼康女摄影师”。斯坦尼康是一种摄影机稳定器,方便摄影师将沉重的摄影器材背上身。拍摄移动镜头时,斯坦尼康可以增加画面稳定性。整套装备加上摄影机,轻则重量是五六十斤,重则达到七十斤左右,机器越重,越能呈现电影画质。△ 邓璐在中超赛场拍摄,她是中国第一位在中超拍摄的女斯坦尼康师。国内从事电影拍摄的女摄影师极其稀缺,而使用斯坦尼康的女摄影师就更少了。干这一行,她吃过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苦。△ 邓璐拍摄广告时的工作照有一次,在山西大同拍片时,她腰椎突然错位,特别疼,当地医生给她正骨之后还差了一节。可是,还要拍一个快速跑动的镜头,邓璐忍了两三天的疼痛,硬是拍下来了。邓璐身上常年有湿疹,是一种职业病。因为机器上有海绵,她工作时要一直佩戴在身上,出汗闷着又不透气。湿疹经常好了又复发,她只能吃抗过敏的药。她曾经连续40多小时拍摄不间断。除了吃饭上厕所,这身装备都不能摘。去年,她在一部电影新作中担任斯坦尼康摄影师,整部戏拍摄了101天,邓璐穿斯坦尼康的天数至少有85天。拍摄电影《相爱相亲》时,当穿上斯坦尼康,再背上Sony F65(电影级专业摄影机)时,她被重量压得有些懵了,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没有女孩干这行儿”。在剧组,她还时常担心自己拍得不够好,能否让前辈女电影人张艾嘉满意。她也担心午饭吃多了下午背机器会反胃,为此拒绝了田壮壮老师一起午饭的邀请,自己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偷偷揉腿。△ 邓璐拍摄广告时的工作照△ 今年4月,邓璐在疫情期间拍摄广告花絮照。身高是女摄影师的一大门槛。邓璐身高164cm,现在男演员身高都180cm甚至190cm以上,她的身高几乎没有优势。拍《后来的我们》的时候,她便使用了增高柱,尽可能提高摄像机的高度。体力是干这行的另一大门槛。为了让自己的体力不输男性摄影师,她几乎一有空就去跑步、攀岩、负重训练。健身最狠的时候,她一天要练七八个小时,有氧和力量轮换着来,游泳就当休息。很多熟人叫她“健身狂魔”,但她有时候也一边练一边哭。就是这样努力,邓璐过往的摄影师生涯里被拒绝的次数也不胜枚举,大多都因为性别。有一次,一个波兰导演来中国补拍一支长镜头,邓璐自荐发了简历。没想到对方当晚回复说:“不好意思,这个镜头太长了,女生不行,我们需要两名男斯坦尼康师。”但波兰导演不知道,邓璐有个江湖“绰号”叫“璐小仙儿”,最早是源自朋友觉得她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就是人家觉得你不行,不,我一定要做好”。△ 邓璐在健身房的日常锻炼刚开始转行做摄影助理那会儿,邓璐就开始健身。因为做摄影助理要搬镜头、挪机器,不健身根本搬不起来,这个环节不仅女生费劲,也可以劝退不少男生。她觉得摄影这一行,不是翻书考试就能行的,得真刀真枪地干出来。努力健身是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是“活儿来找你”,好的机会得来不易,如果自己没有能力就错过了。曾经,她去学校里帮在校生拍作品,见两位高个男生抬一箱拍摄器材很吃力,便让他们放下,自己一只手就给拎走了。男同学笑着说:“这种体力活儿还得女汉子来干。”她听了挺生气。两周前,一条关于邓璐的短视频火了。视频里的她身穿斯坦尼康,扛着沉重的摄像装备,在各种艰苦环境下动作敏捷地拍摄,惊艳了许多网友。她上了热搜,被称为“身穿斯坦尼康的女王”。面对突如其来的“出圈走红”,邓璐说:“我不只是为了做一个斯坦尼康摄影师,我是为了做更好的电影摄影师,拍出更好的电影。”她也不想被标签化成“女汉子”或是“金刚芭比”。她说话音量小又温柔, “我平时就是一个挺温柔的人,毕竟我们是女孩子。”拍摄电影《辛亥革命》时,邓璐是导演兼主演成龙的服装助理。成龙跟她讲“你不用跑”,可是他自己一直在跑,邓璐哪敢不跑。她抱着两整套沉重的戏服,跟着成龙在两场戏之间满山跑。跑着跑着,她在石板路上摔了一跤,满腿都是血。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如今,邓璐刚过完30岁生日不久,但她进剧组已经十几年了。如果算上跟着妈妈一起进剧组的经历,就要追溯到童年了。△ 邓璐童年时期,在老北影厂片场当小演员。邓璐出身于北京的一个电影世家,姥爷和爸爸是摄影师,姥姥和妈妈是电影服装师。姥姥制作过电影《骆驼祥子》的服装,妈妈曾参与过电影《末代皇帝》拍摄。妈妈工作忙,常不能陪自己,邓璐便去剧组陪妈妈。看着各种人穿不同的戏服,她觉得特别有趣。邓璐5岁就在老北影厂做过《啼笑鸳鸯》的群演,13岁在刘佩琦的电影《来不及爱你》的剧组,学着给妈妈帮忙打下手。在剧组里假装大人的样子,给妈妈打杂,帮着演员系腰带、穿衣服,特别有成就感。妈妈带着她吃剧组的盒饭,去山里拍戏时,告诉她坐长途车的时候不要喝水,因为没有地方上厕所。小时候的邓璐觉得,家好像就是剧组的样子,甚至一个月不进剧组会浑身难受。△ 邓璐在青海的雪山,海拔5000米的地方拍摄。父亲曾经想让邓璐从事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离家近、休假正常、在父母身边,然后结婚生子,安安稳稳过一生。起初,邓璐曾经依着父亲,在出版社短暂工作过,但她觉得那不是自己的人生。邓璐对拍电影念念不忘。她不到20岁就正式去剧组实习了,第一部片子是朱茵版的《雪山飞狐》,她是妈妈的服装师助理,也算是正式入了行。拍电影,每个环节都不能掉链子,是她在做服装助理那会儿学到的。一位副导演常对她讲,“你明天准备不好我就麻烦大了”。电影《十月围城》里,每一个群演头上的破围巾,都是邓璐一针一线缝出来,再刷颜料做旧的。最后电影画面呈现出一秒“一个肮脏的女士背着一个小孩滑过”的杀意浓浓的镜头,服装助理邓璐就觉得自己的工夫没有白费。也就是在拍摄电影《十月围城》时,邓璐遇到了可以称之为人生导师的武术指导董玮,他的话甚至改变了她的人生。邓璐每遇到人生瓶颈,或者是觉得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找董老师聊一聊。董玮曾经鼓励她:“你现在才20岁出头,如果对摄影有兴趣可以去尝试一下,因为你还年轻。如果你觉得那条路女生走不好,再回来也还来得及。但是如果你现在不尝试,等你到30多岁再想去尝试,估计已经尝试不了了。”此后,服装助理邓璐抱着试试的心态转行。△ 2014年,邓璐《年少轻狂》剧组里当大助理焦点员她从最“基层”的摄影助手做起,拿机器、搬箱子,后来又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一路从平面摄影转到电影摄影,再到大助理焦点员,再当上掌镜的摄影师。△ 邓璐与李屏宾合作拍摄电影《大约在冬季》时合影邓璐和获得过七次金马奖的摄影师李屏宾“宾哥”,合作拍摄过《相爱相亲》、《后来的我们》、《大约在冬季》。拍完《大约在冬季》后,邓璐试探问可不可以拜他为师,宾哥同意了。邓璐订制了一个盖碗,在后期的机房里给宾哥敬茶,进行了一个特别简单的拜师仪式。宾哥在邓璐心里就像父亲一样温暖,有一次拍《相爱相亲》的时候,邓璐对自己不满意,宾哥看出来了但没说什么,而是给予了她很多指导。这让邓璐特别感激,“换了一个人肯定不会对我有这么好的态度”。△ 邓璐在《大象席地而坐》拍摄现场在朋友的引荐下,邓璐参与了《大象席地而坐》的拍摄。她和导演胡波第一次见面是在片场,拍完一条7、8分钟的长镜头后,胡波很高兴,告诉她整个电影几乎都是要用到斯坦尼康的长镜头。他笑问:“你是不是有种自己被骗了的感觉?”邓璐一直相信缘分,倒也不觉得“被坑”,她回答:“既来之,则安之。”《大象》的预算极其有限,为了节省资金又保证影片质量,大家经常集思广益,作为摄影师的邓璐也会提些建议。△ 《大象席地而坐》电影截图电影里最长的一个镜头是12分钟,男主角于城和女友在隧道里那场戏。邓璐建议一开始要进入很黑的隧道,象征男女主角进入了自己内心的黑暗面,可以偶尔有个灯,男主把两人的关系往光明的方向引,她在隧道口不远处拍两人的剪影。这个建议最后被胡波采纳了,邓璐很高兴。△ 邓璐拍摄时的工作照今年,《大象席地而坐》获得金像奖之后,邓璐身穿斯坦尼康拍摄的视频被许多网友转发,网友纷纷战赞叹她“豪横”,而这份工作中的“豪横”也延伸到了生活里。在她的好友制片人乐姐眼里,邓璐是个乐于见义勇为的人。2012年夏天,有一次剧组收工,赶上京城60年一遇的暴雨,剧组的一位同事姑娘看不清路,把车开到台阶上托底了。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有路人肯冒雨救援,邓璐情急之下就号召另外三个人一起抬车,成功让姑娘脱困。还有一次,邓璐健身回家,遇到路边一个大姐要跳楼自杀。邓璐让楼下一个人报警,自己上楼拖住了大姐死活不松手。那次她才知道想跳楼的人劲有多大,她根本拽不动。只能跟大姐商量说:“大姐,你看我也刚健完身真的没力气,咱们一起等警察来好不好。”警察来了,一下就把大姐拽了下来,成功解救。邓璐不爱提起这些事情,听到朋友的分享,她补充说:“见义勇为要理智不要盲目。我当时也是看大姐上的楼层不高,三四楼的样子,太高了我也不上去了,怕适得其反。”△ 邓璐拍摄时的工作照邓璐觉得,电影的世界本身也像一个江湖,这也是“侠女”邓璐很爱拍电影的所在。她说:“我觉得江湖还是要讲一些义气的,有些事儿是为挣钱,但是有些事儿就是缘份。”人以群分。经历过的剧组多了,她发现每个电影都带有自己的气场,会吸引来不同缘分的人。不同性格的电影人设计出来的戏就像这个人一样,反映出来的是他们的内心。就像电影《十月围城》呈现出来的观感很大气,剧组的氛围也很大气,很多人都有侠义精神,会带动整个剧组的心态,大家会拧成一股绳。就像电影《大约在冬季》是给人感觉温馨、和谐,邓璐和大家每天在一起拍摄都开开心心。也有的剧组,邓璐一天都不想多待。拍摄《大象席地而坐》都是和朋友合作,“更像是在北电完成一个学生作业的感觉,有吵有闹、有打有笑、彼此说服,一种很学术的氛围”。杀青那天大家都很激动,邓璐把比自己高很多的导演胡波抱了起来,他们一起开心地笑着。可是江湖上,聚和散也都是讲“缘分”的。电影里的喜忧参半,也像极了一个个人生。有些朋友在剧组里合作得再默契,一起哭一起醉,可是戏拍完了,剧组散了,下一面不知道何时何地才能再相见,甚至永远也见不到了。2017年的一天,邓璐在雪山上拍摄广告,手机没有信号,下山后就收到胡波导演离世的消息,“不久前还一起吃饭祝他生日快乐,下山之后这个人没了”。△ 邓璐拍摄时的工作照缘分就是这样,江湖不见。这是让邓璐在拍电影时感到很无常的地方,“在办公室里上班很难体验人事变更,但在剧组里每隔两三个月就完全换一波人。这也是为什么每个剧组杀青的时候,大家都会抱成一团痛哭。”人生无常,但电影可以一直可以留存于世,故事里的精神在传递。这是邓璐认为做电影最大的魅力。如今,拍电影成了邓璐人生规划里最重要的命题。她想等到哪天积攒了足够的想法,变得更成熟的时候,可能会选择成为一名导演,未来拍一部属于自己的电影。“想拍像《天使爱美丽》那种能给人带来幸福感的电影。如果能在死后都有人一直记得它,我就觉得太值了。”除特殊说明,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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