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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角落》之后,“迷雾剧场”的第三部悬疑短剧《非常目击》开播了。这次的故事发生地(更准确说应该是取景地),从小城湛江,变为了重庆奉节。起伏的山崖,落差巨大的街道和建筑,奔涌的江水,再加上带着点儿破败气息的小巷……重庆,似乎天然就是一个故事的发生地。图:《非常目击》(2020)从2006年的《疯狂的石头》开始,再到最近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火锅英雄》《少年的你》,重庆越来越被影视所偏爱,据不完全统计,光是在2019年,就有200多部影视剧在重庆开机。此外,即使你完全没有去过重庆,也一定会在网上看过洪崖洞、解放碑,或是从居民楼中穿行而过的轻轨列车,需要“翻山越岭”才能进入的重庆地铁……这样的景象奇观。许多人更是将重庆称为“中国最魔幻的城市”或“赛博朋克之城”。为什么这么多影视剧偏爱重庆?重庆的“魔幻感”,又从何而来?1.重庆的魔幻感从何而来?重庆以“山城”而闻名,但事实上,重庆并不是一座简单的“坐落在山上的城市”。从遥感地图上看,重庆一道道山岭和一条条山谷相间排列,相互平行逶迤延展,这在地理学上有个专有名词,叫做“平行岭谷”。长江和嘉陵江等大河的支流,则从其中呼啸穿行而过,这样的地形,在全世界都非常罕见。 整个重庆城依山就势而建,城市和街道的方位都不是正南正北,地势也总是高低起伏,尤其对于从外地到来的人来说,总会觉得这里没有平地可言,永远都是上山再下山的节奏。为了在这样的地形上居住,重庆的建筑可谓挖空了心思。比如洪崖洞的原型便是重庆的传统民居——吊脚楼。与云贵不同,重庆的吊脚楼多沿江而建,山势陡峭平地难觅,只得使用支柱撑起地板,以保证屋内的平整,屋下唯有江水缓缓流过。此外还有“筑台”(把坡面削平)、“梭”(将房屋屋顶向后拉长)、“挑”(在地形偏窄的地方,用挑楼扩大室内空间)等传统建筑技巧,以及化整为零、分层入口、搭设跨街过道等等。重庆的建筑往往依地形发挥,并不拘于一格,颇为自由活泼甚至有几分轻盈飘逸。随着人口的不断增长和城市发展,很多古老的吊脚楼消失了,但近几十年来则出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新吊脚建筑”,比如著名的洪崖洞。平地有限,重庆的建筑便利用了各种山地建筑的技巧和工程智慧,高楼像竹笋拔节般不停往高了生长,参差不齐地矗立在连绵的群山之间,错落有致,比一般的大都市更具有空间感。在新锐导演徐展雄看来,重庆既有山城的风貌,又有摩天大楼式的感觉,因而纵深感、影像感都特别好。“比如在重庆取景拍摄的《好奇害死猫》,就直接用重庆的高度落差,在视觉上完美对应了上下和阶级关系。不像别的平原城市,重庆天然不是平的,有上有下。可能上面住的是富人,下面住的是底层人,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罪案故事?这个城市天然提供了故事能够滋生的土壤。”重庆洪崖洞图:《阿基拉》(1988)而在建筑之间,空间桁架(space frame)则连通起了城市,还有穿行在其间的城市轻轨,忽而钻进住宅楼群中,忽而在江边的悬崖上疾驰,一路穿过山、河、楼、洞。车站和轨道贴着崖壁,下面也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支撑柱,颇有几分科幻感。几十年前,科幻作品构建了对于未来都市的经典想象:超高层大楼群及连接的空桥,将大楼缝合起来的管道通路,还有动力飞车,巨型建筑与海上城市等等……与现在的重庆几乎完全重合。置身于重庆时,目光所及之处与“未来都市”的既定印象便交杂了起来,当人站在这样的巨型结构(mega-structure)建筑之前,免不了会有一种空间和时间带来的迷失感。摄影:夏天再加上重庆位于平行岭谷谷地,地形狭长而不开阔,空气中蒸发的雾气经常久久不能散去,因而重庆经常云雾缭绕,这带来了更多的想象力。似乎在这些奇异的空间里,正有神秘的人物和事件正彼此交缠。但在重庆本地人、设计师巽看来,重庆的魔幻感并不只是这些建筑和城市外观。她记忆里的重庆,漫无目的在街道上行走时,反而会像寻宝一样会发现许多惊喜。走进重庆的一条小巷,往往不知道会通往哪里,甚至尽头可能就突然出现了一座雕塑;从某个不起眼的偏门进入,可能就是一座古建筑,在不起眼的地方贴着一个小小的标牌,写着这是民国时期的遗迹。重庆的许多“奇观”,比如空中轻轨或是索道,并不是刻意营造出来的,而是受地形所限,而是出于应用的目的不得不建造出来的解决方案。对当地人来说,这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巽认为,这种“日常中的奇观”,恰恰才是重庆最特别的地方。但这样的日常又有着高于日常的存在,有别其他的平原城市,山城容许了更多的可能性,打破着固有的对城市秩序的想象,而任由身处其中的人去探索和拾遗。2.不赛博,但很朋克这几年,重庆往往会被跟一个词联系在一起:赛博朋克。一个知乎的高赞写道:“重庆这个城市有很多赛博朋克的元素:立体都市、轻轨、巨型而外表斑驳的建筑、潮湿多雨的天气”。重庆真的很赛博朋克吗?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议题。简单来说,赛博朋克(Cyberpunk)是始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一种科幻文化,当时电脑技术刚刚兴起。现实中的互联网,可以理解为就是赛博(Cyber)空间的低配版。最典型的代表作是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1984),城市在资本的掌控下无限扩张,人类生存环境被挤压到了极致,因而思想只能上传到网络,但还是被无孔不入的资本裹挟着。电影《银翼杀手》(1980)后来也被定义为典型的赛博朋克,而这部电影的取景地之一就在香港。图:《银翼杀手》(1980)在威廉·吉布森看来,地球上没有第二个城市像香港这样符合赛博朋克的命题。这个城市总是建立在新旧并陈的混乱秩序之中,比如LV旗舰店就与庶民小吃摊紧邻。狭窄的土地上则塞满来自四面八方的七百多万人,城市景观填满了绝无仅有的高楼林立的惊人画面。满天的广告看板,则是一种信息的泛滥。吉布森主张,城市和网络一样是一种科技,而垂直城市本身就是一种“虚拟”,在没有土地的地方让人产生一种住在土地上的错觉。人跟人真正可以交流互动的地方不再是真实土地,而是虚拟出来的天台。香港的大楼就是这种虚拟空间,一种“数十亿使用者所想像的共同意识、所体验的日常生活”。但讽刺的是,《银翼杀手》带来的,更多是对建筑美学、影视风格、甚至“夜店的装潢”的影响四川大学青年教师、科幻研究者姜振宇曾撰文指出,赛博朋克最终走向了它所反抗的反方向,被资本所收编。一场野心勃勃的文学和文化运动,最终堕落为被售卖的文化商品,或是“一种美学风格”。重庆千厮嘉陵江大桥,简称为“千厮门”近年来重庆高速发展,再加上巨大灯光广告牌和未来感的光影,城市外观本就与香港有几分相似,重庆的夜景,过去曾一度被称为“小香港”。当近年来香港文化逐渐在大陆中被边缘化时,赛博朋克失去了新的创作意象,重庆便代替了香港承载了这种对于赛博朋克的刻板想象。但两者并不能完全换上等号,香港的城市气质,更多还是一种被大量资本冲击后极度异化的压抑的、退缩的反抗精神,“高技术、低生活”,这却是赛博朋克的内核。而重庆城市外观虽然与香港相似,也有很多高楼,但如果究其内核完全不一样。简单来说,重庆不赛博,但很朋克。这得从穿行其中的江河说起。虽然重庆一直被称为“山城”,但其实重庆也更是一座“江城”。长江和嘉陵江在这里穿行而过,大巴山自西北来,巫山自西南来, 二者在重庆奉节交会, 南北两列大山夹峙而成三峡。夹岸高山间平均有近千米落差,逼仄湍急,至宜昌群山戛然而止,三峡结束,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迎面而来。重庆以东是江汉平原,以西则是四川盆地,因而在水上航运时代,三峡是整条长江的咽喉之地,而重庆则是长江上游最重要的码头。这就带来了融入到重庆人骨髓里的码头文化,码头人员往来密集,三教九流聚集。在码头讨生活,不可避免需要“拜码头”,某种程度上看有点类似于帮派,不过他们主要在于抱团取暖,保障自身利益,而非欺行霸市。随着现代科技发展,曾经繁忙的水上航运,已经让位于发达的陆上交通系统。昔日熙熙攘攘的码头、纤夫、船夫都已逐渐消逝在历史中。但依傍河流而生的码头文化流传了下来,造就了重庆人如今热情、火爆、讲义气的江湖性格。比如著名的重庆火锅,就来自于码头工人的日常生活,简单、方便、廉价、重口味、刺激,最契合工人们日常无定的饮食。而重庆现在仍然流行的茶馆文化,也是码头文化的一种延伸。进入茶馆中别有洞天,一个盖碗,就着一壶热茶,便能聊上一整个下午。甚至各行各业、各个阶层都把这里当做社交和交易活动的场所。据说重庆还有一种“龙门阵”的茶水摆放方法,来自于码头帮派时期的一种仪式,但到了现代生活中,“摆龙门阵”变成了对聊天闲聊的一种称呼,坐在那儿侃天侃地。而很多本地人想闲聊喝茶其实也用不着去茶馆,他们在家门口、小卖铺门口或者随便一个路拐角,支张小桌子搬几张椅子,就可以下棋打牌喝茶,大摆龙门阵了。同样的,重庆的街边小摊经常隐藏着这样的美味,这也是重庆特别的街头文化。重庆不像真正的赛博朋克城市那样,满是冰冷、绝望、压抑的现代城市秩序,虽然城市里也会偶有破败的气息,但这反而是一种文化底蕴和人情世故的象征——只有够久的东西才够味。不同于对抗高技术下的消极压抑,重庆人有着一种闲散、市井而又强烈的自我认同感,这种源自于码头文化的江湖气,自然而然地进行了“反抗”。不管是生活方式、食物,还是语言文化。综艺《向往的生活》里有一个很有趣的细节,黄磊说他特别喜欢川渝地区的人来做客,因为他们非常自豪于自己的美食,一定会自带食材,尤其是辣椒之类的。重庆人总有种“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感觉,因而地下文化也很发达,尤其是说唱。重庆话的韵律本就利落有趣,许多歌描写的都是最市井最江湖的生活,再加上“牙刷!”“瓜皮!”等俚语粗话。许多对社会议题的讨论、来自于被压迫的下层阶层的反抗,也都夹杂在其中,用一种生猛的语调,大声地呐喊了出来。而这种破坏性、反抗性、江湖义气,恰恰与真正的“朋克”(punk)——这种最初来源于上世纪中期英国工人阶级的亚文化是相通的。我是黑闷黑闷黑闷耿直的重庆崽儿/解放碑的钟声还是按时敲响码头的船再小也会荡起波浪/船没有桥多雾也没有雨多/看着汽车从那屋顶上的公路经过冬天有着夏天路边时的甘露/夏天有着冬天烤火时的温度男的不服输女的也不会哭/所有麻辣调料到了这里都是大补哦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城/城里头没得神住了一群重庆人——《我是重庆崽儿》3.被符号化的城市在抖音公布的《2018年用户最爱打卡的城市》里,重庆排名榜首。而重庆的“走红”,也恰好跟短视频平台的崛起时间相重合。高低起伏、爬坡上坎、立体的城市,重庆复杂的空间天然就具有视频感。再加上被吸引而来的用户打卡和UGC带来的辐射宣传,重庆变得“网红”了起来。除了略为小众的“赛博朋克”,网络上的重庆,还带着“魔幻”“8D立体”这样的标签。跟《千与千寻》洗浴城外观相似的洪崖洞,从居民楼里穿过的李子坝地铁站,长江过江索道,都成为了重庆的网红打卡点。重庆洪崖洞重庆长江索道但也有许多人来到重庆之后表示失望,觉得“不过如此”,这恰恰是因为,重庆所具有的这种“日常中的奇观”变为了需要专门前往的打卡景点之后,原来的那种自然而隐秘的风味就消失了。重庆的这种“遭遇”与川菜的命运非常相似。这些年,川菜也越来越变得重麻重辣,而不辣的菜肴,比如开水白菜、甜烧白,还有荔枝口、鱼香口这样的复合味型,越来越少见了。原本复杂的风貌,都被一种最强烈最突出的特征掩盖了。尤其是风格不那么强烈,不那么被外地游客所关注的特征,就逐渐被边缘化和流失掉了。用英国社会学家迈克·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的话来说,现代都市的居民,完全被源源不断的、渗透当今日常生活结构的符号和图像所包围,并逐渐被固化。影视剧到重庆取景的风潮起源于2006年的《疯狂的石头》,但遗憾的是,至今没有一部电影能像14年前宁浩那样,先不谈超越,连能够还原真实重庆的都没有。《疯狂的石头》《疯狂的石头》有一个小桥段:保卫科科长包世宏为了保护厂里翡翠的安全,决定在茶馆里“宴请”周围的棒棒。他们在一家店面破旧、灯光昏暗的茶馆里或蹲或坐,一边喝茶一边吹咵,毫无顾忌地商量着要办的事情。这个看似普通的镜头,却在他们的举手投足间,每个小细节都将重庆底层人民身上的江湖义气表现的淋漓尽致。《疯狂的石头》,所有的场景、故事和人物设计里,都能看到重庆本土的特质,这个特征是左右或者影响了这个故事的进程的,电影的影像,也因为这个城市的风貌天然带有奇观性。这是一种双向的、相辅相成的作用。但近年来的电影却完全没有发掘到这点,比如《少年的你》《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的取景地在重庆,但只是借用了重庆的空间建筑和市井破败氛围的场景,来符合电影的叙事。更令人失望的是《火锅英雄》,即使故事发生在重庆,但只是生硬地不停插入着火锅和其他魔幻的城市符号,美颜后放进了电影的背景里,然而最本土的当地人生活风貌,却都被磨皮一样模糊掉了。《少年的你》在重庆取景重庆天生就有着强烈的地域特色和电影感,现实世界的喧嚣、不安、跃动、张力和浮动,最中国本土的生活故事,都可以在这里生根发芽,这也应该与城市本身形成互文。电影场景不应当只是记录,它同时也影响着现代都市所代表的社会与文化空间。电影与城市,在这个层面上,通过记录与影响,可以建构一种复杂而多元的互动关系。尾声.虽然我们惋惜于重庆被“网红”和标签化,但其实对于本土的重庆人来说,或许并不算太困扰。事实上,正是因为这些打卡景点的网络走红,许多传统的民俗民居才得以保留下来。在我们的采访中,巽非常惋惜地表示,她一直在想象如果重庆20年前就能成为网红城市,是否旧城的改造和拆除就不会那么快速,像嘉陵江索道和十八梯这样的老重庆建筑也都能保留下来?另一方面来说,也正是因为旧有的城市特质保留得太少,才让这些剩下来的地方成为了网红景点。两路口轻轨站与菜园坝大桥交汇处“此地并不适合人类居住,因为没有平坦的陆地,人们简直成了力图找到安身之所的山羊。”1942年,费正清乘坐飞机从舷窗俯瞰重庆时,记录下了这座山城所留给他的强烈印象。但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川渝人来说,这却是最自然不过的存在,面对山所带来的挑战和困难,他们并不以为意,或者说,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并善于充分利用山的特点。在明末的战乱之后,大规模的“湖广填四川”人口迁移延续了两三百年,上世纪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以及建国后的三线建设,又陆陆续续有来自于五湖四海的人进入重庆。人们不断在这里定居、停留或是迁徙,就像山羊一样,千百年间一点点建成了现在的重庆,这个从吊脚楼时期就开始不停变换的人类聚落奇观。许多中国城市都是这样,外壳在急剧、甚至有些混乱地变化,因为城市和我们本身,都在发展都在革新。但内核却不会巨变,如果只看外壳谈不上真正去认识这个城市,但却也不能否认,外壳恰恰也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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