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红楼的读者都知道,柳家的喜欢看人下菜碟,为人十分势利。
不得势的迎春的丫头要吃点豆腐,她弄馊的;想吃碗嫩鸡蛋羹,她直接拒绝说没鸡蛋了,可揭开菜箱子,里面明明躺着十来个。
得势的宝玉的丫头晴雯、芳官等,偏要什么有什么。甚至还额外赠送一项服务——送菜上门,莲花形容“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
这就难免招人厌憎。主子搞差别对待,我们没办法,连你一个做饭的也这样,怎不叫人生气?急了眼,像司棋这样泼辣的就发狠砸一回;那些不敢闹的,等你摊上事了,她们就一窝蜂地围上来,“奚落嘲戏”“十分趁愿”;还有人趁机挖了你的墙角。
那么,柳家的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已经活成了一个势利女人?我倾向于她是知道的,只是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还可以掌控事态,而且,为给女儿找工作,她已经顾不上周围人对她的看法了。
你看她说的话,“你们深宅大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道鸡蛋是平常物件,哪里知道外头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俨然把自己划分在深宅大院之外,以一个深知人生艰难的过来人身份,给莲花上一堂思想教育课,让这位从未出过深宅大院的小丫头睁眼看看世界。意图很简单,控制当时的舆论导向,让观战的吃瓜群众站在她的这一边。
她这番话,客观说,是在精致的奢华的贾府主子生活之下裂开的一条缝,让我们得以窥见社会底层的窘迫与煎熬。
这种见识,和她日常办理采购食材业务有关,更和她长年生活在贾府下层有关。书中对多姑娘家的描写:粗制的茶碗、肮脏的床铺、破烂的草席、昏黄的灯光,应该都是贾府下层真实物质生活的再现。
生活这个东西,打个比方来说,就像你乘火车,看见田野上有人劳作,或许你想到的就是米勒的那副名画《拾麦穗的女人》,但是,如果田野上劳作的是你呢?还觉得这个场景分外迷人吗?
柳家的做小厨房总管之前,是“梨香院的差役”,但她最是“小意殷勤”,服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干娘还好。是她真的喜欢芳官等人吗?未必。她只不过是比何婆子这些干娘明白一点攀爬技巧:和和气气的不那么尖酸刻薄的处世得到的好处显然要更多。
不如,我们来探究一下这个小厨房总管的位置,她是怎么坐上去的。
看凤姐对她出事后作出“革出不用”的决定,可以知道凤姐并不怎么看重她;平儿之所以让她重回总管岗位上,纯粹是出于“公平、公正”之心,相信“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这则治家箴言。
所以,尽管柳家的在小厨房已兢兢业业干了一段时间,看上去跟凤姐和平儿的关系却并不太熟。
而且和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也都不太熟。不然,林之孝家的也不会着急安排秦显家的上位,而赖大家的竟然没捎一句话过来。
我想,她首先是精通厨房业务(大约在梨香院做差役的时候,就打理厨房事务);其次是平日会做人,有个极好的群众基础。
比如,那个时候,柳家的尚不知道芳官后来跟了宝玉,成了怡红院的“当红炸子鸡”,声势上能和袭晴等大丫头比肩,她却能服侍好芳官。这只能说明,柳家的周全,能照顾各方的心理需求。
这样,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情况下,主子顺势就为柳家的升了职。
某日,因为去哥嫂家看视侄儿,她到小厨房有点晚了,但小厨房里的人不敢“自专”,“单等她来调停分派”,这意味着,她在小厨房里已建立权威,换句话说,她和这些下属们有了距离。
但问题远不止于此。
大观园外面的媳妇们,对她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人忽然得了个肥差骚动不已,因为这个小厨房管理起来“省事”,算起账来,“又有剩头儿”;这也说明,她真的没有背景,假若她真有硬背景,这些人就不会持觊觎的态度,因为知道怎么觊觎都没用。
另一方面,因为掌握了更多资源,柳家的滋生出了更多欲望。以前不敢想的,现在都敢想了。比如女儿的工作。
她瞄上了怡红院这个炙手可热的部门,想把女儿安插进去,过几年轻松日子,再放出去。这件事原本只有周瑞家的这类资深经理人才能办成。
但是,小厨房的运营确实没有人们想的那样“肥”,秦显家的上任时发现亏空就是个证明。主子设置这个小厨房时就没想让谁盈利,它是按姑娘们的分例发银子,然后柳家的拿这银子去置办食材,所以莲花才会理直气壮地说,“吃的是我们的分例”。
这也就意味着,柳家的想要有所盈余,只能在主子给的银子和食材价格上找差价,这种情况下,就算有剩头,也很多不了,否则,一旦被姑娘们嫌弃饭菜质量太差,柳家的也就别再干了。
姑娘们也都知道小厨房是这么运营的,所以谁要添菜,自己拿钱。探春和宝钗,有天想要吃油盐炒枸杞芽儿,就先放下五百钱。
规矩是这么一个规矩。但时间长了,运作起来,就变了模样。首先柳家的自毁长城,为把女儿塞进怡红院,她不好得罪晴雯芳官一干人。她们添菜,不好收钱。柳家的自己又不想赔钱,就从大家分例里出,也就是拿着大家的钱办自己的事。别人本来就眼红,一看你都这样操作了,不跟上岂不吃亏?于是纷纷来要。
最好笑的是赵姨娘,虽已是半个主子身份,但思维仍然是下层思维,觉得女儿拿了五百钱没吃回来,心疼,于是这个和小厨房无关的人员,也派小丫头来“寻这样、要那样”。久而久之,“竟成了例”。都不拿钱,都要添菜,柳家的当然吃不消。
司棋要的那碗鸡蛋羹,时间点上看,应该属于添的菜。因为此时小厨房里饭菜都已经做好,“正按房头分派菜馔”。柳家的想先切割那些不得势的人的“无理”要求,于是断然拒绝了司棋。
司棋打砸后,她给司棋送去一碗鸡蛋羹求和。这个做法的弊端在于,一是为省下几个鸡蛋,最终还是没省下;二是更加坐实了她的势利之名;三是看出她的软弱,以后“无理”要求会越来越多。实际上,柳家的已经无法有效拆解这个烂鱼头局面了。
所以,亏空是很自然的事,势利是她无奈的选择。她懂周全的好处,可小厨房总管让她体验到领导的权威,小厨房运作的模式已经把她推到众人的对立面,她无法再让自己像以前那样亲民。
这条路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我们看到,后来柳家的再次给芳官送去可口饭菜,而芳官傲娇地说,“谁吃这个”。芳官或许不知道,这饭菜大约是柳家的咬着后槽牙做的。柳家的以为自己辛苦地辗转腾挪,生活就会给她一份奖励——女儿有个好去处。
事实上,她确实快成功了,怡红院领导已经答应,只等一个合适的时间。但是,等的空隙里,命运突然露出了獠牙:柳家的自己被撤职,女儿被关了一夜。
虽然很快恢复原职,女儿也清白地放回来,但,总是一件丑闻,更何况经过这件事,五儿逐渐病重,终成无可挽回之势。柳家的午夜梦回时,她该怨恨谁?
承受了这样的失女之痛,我以为她会从此消沉下去。但是不,我们看到她后来和妹妹联手在大观园聚众赌博抽大头,这是违反纪律的事,她也敢干。
我想,彼时的柳家的,应该对世界的所有美好感情已幻灭,她挥别了在梨香院里的那个有梦想的自己,彻底的活成了一个真正势利的唯金钱为生存目标的死鱼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