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看《红楼梦》表面情节,我们会得出王熙凤和秦可卿关系很好的结论,比如第7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薛姨妈送给王熙凤4支宫花,王熙凤当即命人给宁国府小蓉大奶奶送去;再有秦可卿病重后,王熙凤频繁前来探望,甚至秦可卿去世前不放心贾府未来,选择给王熙凤托梦,而不是贾府其他男丁。
光看这些,似乎秦可卿和王熙凤的关系确实不错,但既然是探究两人亲密度,我们就不能仅仅立足表面,而要以“真情”作为标准,来探究两人关系的亲疏远近。而一旦能以这个研究为基础,就会发现很多有趣的现象:秦可卿对王熙凤什么态度,我们无法得出准确结论(书中秦可卿情节过少),但王熙凤对秦可卿其实并未付出真感情!
就以最典型的第11回为例,在这一回中,贾敬大寿,荣国府众人都前来宁国府做客,王熙凤也来了,可奇怪的是作为宁国府媳妇的秦可卿却没有出现,于是大家就探讨起秦可卿来:尤氏道:“她这个病也奇......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大见效。”凤姐儿道:“我说她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挣扎着上来。”——第11回
各位细品王熙凤的话,就会发现王熙凤的“脑回路”跟一般人不一样,正常人听完尤氏的话,肯定是为秦可卿分析病情,亦或者介绍名医诊治,比如邢夫人,她在听完尤氏的话后,就主动出言分析病情:“别是喜罢!”可王熙凤的话却与病情本身无关,而是执着于秦可卿为何没来的原因分析?
如果觉得这个例子太过牵强,那么我们继续往下看,大家聊了半日,王熙凤提出要去看望秦可卿,贾宝玉也跟着一起去了,奄奄一息的秦可卿一见到王熙凤,便是各种倾诉,临走前还说了这么一番话: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得又眼圈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第11回
这个情节可谓是心酸之至,彼时秦可卿想必已觉察出自己命不久矣,故有此真情流露,王熙凤也是眼圈一红,答应秦可卿常来看她。紧接着,王熙凤就出了门,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刚刚与一个命不久矣的知心好友交谈,必然会引发心情不顺以及悲伤怜悯的情绪,可曹公笔下王熙凤一出门后完全是另外一副状态:于是凤姐儿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但只见: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笙簧盈耳,则有幽情;罗琦穿林,倍添韵致。凤姐儿正自看着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第11回
刚从秦可卿处出来,王熙凤立刻一扫刚才悲伤状态,看到宁国府的景色甚好,就忍不住欣赏起来;同时,这里有一处细节,王熙凤一开始从秦可卿处出来时,是跟婆子、丫环们一起的,可随后她遇到了贾瑞(假山石后之人)时,就只剩下了王熙凤一人,这就从侧面告诉我们,王熙凤自顾自看风景看得入迷,所以跟“大部队”走失了!
这些种种都透露出王熙凤的一个特点——极端理性!她对秦可卿的病重感到可惜应该是真的,但她的在意始终停留在对陌生人的状态,她并未付出过自己的真情实感。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看电影,有时候会被电影中的人物心酸经历所打动,甚至痛哭流涕,但出了电影院,大家也会立刻改变状态,该吃好吃的正常吃,该睡觉了正常睡,为何?因为电影再感人,里面的情节也跟自己无关,所以才能短暂感动,立刻抽离。
王熙凤对秦可卿就是这般,她一旦离开秦可卿,她就会立刻忘记这个人,转而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事物上。包括其后,秦可卿再度病重,王熙凤再来探望,尤氏询问秦氏病情,王熙凤直接让尤氏准备棺材,且看原文: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也该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第11回
这个情节大家是不是感觉很熟悉,没错,第25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赵姨娘勾结马道婆,偷偷给贾宝玉和王熙凤下蛊,弄得贾宝玉险些死去,期间赵姨娘就曾提出抓紧给贾宝玉做棺材的想法,结果被贾母吐了一口唾沫,并怒斥赵姨娘:“烂了舌根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
当然,王熙凤不似赵姨娘那般卑鄙,但她的理性同样让人望而生畏,纵观全书,能有一番真性情的人寥寥无几,贾宝玉、林黛玉、贾母、史湘云等算是性情中人,而相比之下,王熙凤的极端理性与薛宝钗很相似,比如第32回金钏跳井自尽,薛宝钗为了安慰王夫人,竟说出“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这样的话,将金钏之死归结于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以此来换取王夫人的心理安慰。
王熙凤的这种性情,或许跟她长期管家,与各种鱼龙混杂的人打交道有关,这让她变得市侩理性,包括后面秦可卿去世后,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也仅仅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能力,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好友秦可卿!
纵观全书,王熙凤真正在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女儿贾巧,其他人都不在话下,莫说贾琏,就是跟她多年的平儿,一旦跟她利益发生冲突,她也是立刻一个嘴巴子伺候(参考第44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还在贾母跟前诽谤平儿, 说平儿跟贾琏、鲍二家的串通一气,要药死她,气的贾母直骂平儿“这个小蹄子,平时看她倒好,背地里怎么这么坏!”若不是李纨、尤氏在一旁为平儿解释,这个黑锅恐怕平儿是背定了。
所以,王熙凤对秦可卿或许有怜惜之情,但她并未将这种情感升华,而是一直停留在表面,但这又是王熙凤的性情所决定的,就比如第33回,贾宝玉被贾政笞挞,林黛玉哭得梨花带雨,眼似红桃,一听闻王熙凤要来探望宝玉,黛玉立刻要走,为何?因为黛玉知道,王熙凤是不会理解她的眼泪的,一向秉承理性冷峻思维的她,只会拿黛玉来取笑而已,这也是王熙凤最终走向末路的原因——太过理性冷酷,以致于成为众矢之的,人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