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汤雄
眼睛像太阳，世界亮堂堂；眼睛像太阳，人间暖洋洋。
小時候，妈妈常会和我们姐弟四个唱一些儿歌，这是其中一首她唱得最多的。
遗憾的是我那时候小，对妈妈经常要唱得这首儿歌一点也不理解，所以不像其他儿歌那样感兴趣，没往心里去。
也许受妈妈的影响，我对语文很感兴趣，杂七杂八的书，拿到就读，所以在小学三年级时，我写的作文常得到老师的赞扬。那时候还没有可发表的阵地，老师为鼓励我，有时就把我写得好的作文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或是张贴在班级后面墙上的“学习园地”里，供同学们交流。
我班有个绰号叫“拆天”的男生，家里兄弟姐妹特别多，共有九个呢。他妈妈没有工作，全家人就靠他在饭店里当厨师的爸爸一个人供养，生活非常艰苦，“拆天”身上穿的都是他哥哥姐姐穿剩下的旧衣裤；一年四季，从没见他穿过袜子，大冬天也穿着单鞋，而且还是有搭攀的，显然是他姐姐穿小了的。
其实，从他“拆天”这个绰号上就可以知道，这是个顽皮淘气的孩子。事实确也这样，无论是校内校外，“拆天”都是出了名的，平时上课时老师提高分贝训斥谁，不用猜，一准是他；下课后同学们见了他，也都躲着走；就是在家里，他也不安分，闹得家里大呼小叫、鸡飞狗跳。用他妈妈的话来说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拆天”还特别馋：镇郊的那棵柿子树，都高得碰上云彩了，他也敢像只猴子似地爬上去摘；春天太湖涨潮时，山下池塘里的水都两个大人那么深了，他也敢跳下去摸鱼捉鳖；就是大雪盖地的冬天，他也不闲着，趴在雪地上用篮子捕扣觅食的麻雀。赤热炎炎的盛夏酷暑，更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上树捉知了、下地挖蚯蚓，每次都能满载而归。别看这都是虫子，到他手里，也都能变成可以吃的美食：知了剥去翅膀、蚯蚓剔去泥沙后，放火上一烤，他竟说“打耳光也不放”呢。
暑假作业也写篇作文，题目是《做一个雷锋式的好儿童》。我就用批评的口气，把“拆天”的故事给写出来了。我认为做一个雷锋式的好儿童，就该爱学习，懂礼貌，不该整天在外疯和野，更不能钻天打洞地“大祸三六九，小祸天天有”。
至于我为什么要这样批评他，这里我也有个小小的私心：就是“拆天”平时总要拿我开玩笑，甚至讥讽嘲笑我。例如我穿了袜子上学，他就看不惯，当着同学们的面说我的脚“伤风”了；就连我皮肤白、说话声音细，他也当笑话说，讥讽我是“女人腔”。
作文写好后，按例第一个交给妈妈看。没想到这回妈妈看了后，既没有在遣词造句上提问题，也没在错别字上捉漏洞，而是笑着开口就问我：“以前我对你说过的眼睛像太阳那首儿歌，你还记得吗？”
我诧异地点点头，不知道妈妈提这个问题干什么。
妈妈不笑了，立即进入了正题：“我认为你在写这篇作文时，眼睛可没有变得像太阳。你可知道，小六子（“拆天”家里的昵称）在外面弄回来的那些瓜果虫鸟什么的，都是他们姐弟们一起吃的呀……”
最后，妈妈就准确地提炼了这篇作文的中心思想，向我作了提示。意思是人生在世，凡事都要往好的一面想，只要眼睛里看出去的一切都是亮堂堂、暖洋洋的，那么，就什么事情都能做好了。
我对妈妈一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尽管那时我还是不能领会妈妈所说的，但我还是根据妈妈的要求，把这篇作文改了一遍：我把“拆天”的馋，改为了他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姐弟们挨“饿”，才这样做的。
尽管在这篇作文里我连“拆天”两字也没提，就用“有个男同学”所取代，但“拆天”还是看出来了。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篇作文又被老师当作范文贴在了“学习园地”后，一向看不起我的“拆天”对我的态度大为改观，不但从此不再对我有任何的冷嘲热讽，甚至有一次还把他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块奶油糖，悄悄地塞到了我的手中。
使我终身难忘的是1967年暑假那件事。一天“拆天”的大哥突然煞白着脸找到我，哭丧着脸对我说“拆天”要见我。原来，前天深夜，“拆天”偷吃了用来刷标语、大字报的浆糊，不知得了什么急病，上吐下泻、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连医院也没法抢救了。他大哥要我去，是刚才“拆天”在稍有清醒时提出的要求，指名说要我去一趟呢！
我不知道“拆天”在这种情况下找我有什么事，但当我跟着他大哥奔到镇卫生院时，却已晚了：在“拆天”一家人惊天动地、前仰后扑的悲伤中，一块白床单已从头到脚盖住了“拆天”，他已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已过去了整整半个世纪了，然而我每次一想起它，就会油然想起妈妈当年对我说过的这首“眼睛像太阳”的儿歌，想到了我那篇修改得好辛苦的作文。每当这时，我的心里就有一种慰藉感，还能猜想得出“拆天”那天指名要我去想说些什么话。
“眼睛像太阳，世界亮堂堂；眼睛像太阳，人间暖洋洋。”这首儿歌，就是警醒、鼓舞了我大半辈子的我的家风家训，我将没齿难忘，代代相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