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绥娟
外婆的绿钵只有一个用途——做酒酿。
我记忆中,外婆是个豁达的老太太。我祖母曾经告诉我,外婆年轻时“梳香蕉辫”,很漂亮。从这个发型的名称看,外婆也应该是一个细致讲究的女子。
确实,外婆家纤尘不染的三间小屋,和她使各种物件“分工明确”,可见她秉性虽豁达,却有着大概是从她娘家带来的,或者在上海滩住久了养成的一丝不苟的生活习惯。
绿钵每年备年货时会准时出现在南屋桌子上。南屋是大舅舅的房间,每年寒暑假他会回来。
屋子里一张雕花床加踏板占了几乎半个屋子。踏板边放一个大柜柜侧踏板上叠放着两个木箱子,旁边又挤着一张小方桌。其实绿钵一直在桌上,只是,春天过后外婆就“缮而藏之”,放在靠边隐蔽的所在了。
绿钵豆绿色,陶质,直径大约一尺,高似乎六七寸。有个盖子,同质,沉甸甸的,揭开和盖上都会有“咚——”地带着余音的轻微碰撞声。
我对这绿钵的记忆特别深刻。每到绿钵出现的季节,走到南屋房门口,就能望见绿钵在清亮的桌子上,走近它,“咚——”一声揭开,扑入鼻子的就是酒酿的清香,那是一种有微微酒香和浓浓甜味的气息,深呼吸,很有仪式感地,必定先享受一下香气。绿钵里大半钵的酒酿,里面放着一把白瓷调羹。我记得我总是忘记拿茶盅,就直接拿起调羹舀出酒酿准备吃,外婆总在一旁及时地递给我一个茶盅和另一把调羹,笑眯眯地。
如果没看见绿钵,那一定在北屋的大橱里,用棉被焐着,外婆正准备拿出来“开缸”。这时,我会以十分期待的姿态,候着,深嗅揭开棉被时的第一缕甜香。那是一种极微妙的幸福感,在外婆的不太明亮的卧室里,算不上三腰花的大橱前,站在春凳上,这样的氛围中。
老家过年,每家主妇都要做酒酿,绿钵也是极普遍的一种器皿。但是,别家的绿钵很多在春夏秋时节做了别的用途,只有外婆,专用于酒酿。就像过年蒸糕用的木甑。也只有外婆做的酒酿,是最甜最好吃的,别人家的,要么酒味过重,要么口感不够清冽。就连我母亲也没有外婆那水准。
拿着酒酿碗,我就兴高采烈地走出房门,掇一张矮凳,放到长凳边,坐下,一小口一小口慢慢享用。这种馋相和享受的表情,我妹妹、弟弟都一样。有一次,比我小4岁,刚学会走路的小表妹也这样和我一起吃酒酿,吃着吃着,她的碗掉到地上。我嘻嘻地笑,大舅舅闻声过来,惊讶于我作为长姐却没有出手帮助小妹妹的行为,问道:“你怎么只是笑?”后来他发现,此时,我和表妹都已吃得微醺了,表妹的脸红扑扑的。
外婆家一大绿钵酒酿,真正的用途是过年那段时间,做一大家人早餐的那一镬汤,放入白煮蛋和红枣,配着年糕和大圆子。初升的太阳有金黄色的光,从后门直照进屋子,一桌子腾腾热气染上金色,一大家人忘记了“食不语”的规矩的那一份热闹,是深冬最温暖的时候。
长大以后,我终于炼成一个还算地道的吃货。对酒酿的品鉴标准,就是我外婆酿造出的那一种滋味。而绿钵,总是我们姐妹闲聊天时爱提起的物事。说起时,眼前总仿佛有绿釉彩清冽的光泽,耳畔也不免有“咚——”一下带着余音的轻微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