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龚斌
记得十余年前，有一次在县政府会晤老朋友顾晓东，不经意间，问他政务之余，还做点啥。晓东告诉我，正在收集崇明方言，打算做这方面的研究。我表示十分赞同。
我生于崇邑，自牙牙学语至今，一辈子乡音不离口。即使上台讲普通话，有人也听得出崇明方言口音，真所谓“乡音无改鬓毛衰”。
但实际上我对绝大多数崇明方言，心知其意，却不知其对应的字与义。例如常说的“乌小蟹”之“乌”，其义指“傻”，却不知何以“乌”义为“傻”。因此，当初晓东说要收集和研究崇明方言时，我虽表赞同，其实很懵懂崇明方言所蕴涵的语言学、历史学及民俗学，完全不知这种研究从何着手。
大概在2015年初，晓东送我一套他写的《崇明方言笔记》（五卷本，上海文汇出版社，2014年10月）。捧着沉甸甸的五卷巨著，我异常吃惊：惊叹似乎不登大雅之堂的崇明土语，居然能写出200多万字的大书。翻阅了十多页，顿时心生敬意。我熟悉乡音如熟悉自己的手掌，却从未想到要探究它的字形与字义，晓东居然能一一通解，使我感佩不已。他的大书，呈现一幅我从未见过的语言学的图画，那样生动、活泼、多姿、多彩。崇明的古语、古事、古风，依稀可见。原来，听来土得掉渣的崇明方言，与苍颉造字、《说文解字》相通，与《广韵》《广雅》《集韵》等韵书相连，也与宋元以来俗文学中的语言相互印证。
使我再次惊叹的是：前几天，晓东又送我新著《崇明方言及部分上海方言字词探讨》（上下二册，上海文化出版社，2019年6月）。在《崇明方言笔记》五卷本的基础上，再次系统分析和探讨崇明方言的音、形、义，并从崇明方言的角度，进而探讨《上海话大词典》中相互矛盾和释义欠妥之处，发表了许多精彩的见解，把他的研究工作推向新的境界。迄今为止，晓东研究崇明方言已有十二年，时间不算很长，而完成的二部大书，总字数达340万字，成果丰硕，常人难及，可喜可贺！
晓东的崇明方言研究著作，我以为是语言的桃花源。他像那个东晋的武陵人，“忽逢桃花林”——为崇明方言吸引，“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遂选择崇明方言为研究对象，欲穷其幽渺。然学问如山环水复，茫然不见路径。虽然，“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怀着对神秘之境的向往，不畏艰难，坚持探索，最后豁然开朗。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崇明方言的神奇、瑰丽。他终于找到了语言的桃花源，并把她的神奇之美展现给崇明人和其他读者。
晓东的崇明方言研究的成果非常丰富，其新著就分析单字2019个。至于崇明方言已经收集到的全部单字和全部词语，多达数万。全面评价他的研究成果，非一篇短文所能胜任，本人的学力也有所不逮。这里仅举数例，大体也能领略他所发现的语言桃花源之美。
例如晓东的新著前言和正文中都提到的崇明农具“杴甾夫”（音“千婆”）。这是一种挖掘河泥时用来盛泥、甩泥的木杴。从前农村疏浚河道常用“千婆”。其状一米来长的木柄下端装一个头方阔的木锹。拿“千婆”的站在河（沟）沿上，河中人掘出的泥块，扣在“千婆”里，前者即把泥块甩到河岸上。崇明农人只知“杴甾夫”的音，而不知“公式”字的形与义。晓东引《广韵》《集韵》《博雅》等韵书，指出“公式”是畚器。又《广韵》“公式”字读平声虞韵防无切，音“扶”，又读“婆”，也是古读。再引用《广雅·释器》、王念孙《疏证》郭璞注、《集韵》、《广韵》、《现代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指出崇明方言中的“杴公式”，是一种木杴。解释“杴公式”的音、字、义，证据充分。经此通释，以前不知“杴公式”的字、义，遂焕然冰释。
又例如解释“莫”。先指出“莫”有五种读音，其中阳入调的“麦”音的“莫”，如“大约莫”“大莫郎中”等，“莫”字作为后字都由阳入调连读为阴入调。又一种如说“莫头莫脑”“莫混滚”等，其中“莫”都为前字均读本调，为阳入调。我虽知“大莫郎中”等方言的意思，但不知有“麦”音即为“莫”字。又指出“莫”字在《韵会》有“莫白切”一读。阳入调的“莫”在崇明方言中部分入声字有阴入和阳入两读这一语言现象，并举“莫结子坐勒沙发里”的“莫”，指下陷。说明读音差异，导致语义不同，揭示了崇明方言音、义的规律。
限于篇幅，仅举两例。晓东发现的语言桃花源，处处有佳境。他对我说，崇明方言里的音，皆有与之相对应的字。我听后茅塞顿开。原来，崇明方言保存了大量的古音，熟读字书和韵书，就有可能通晓崇明方言的音、字、义。譬如“鼠妇”读“鼠步”是古音，“龟”“鬼”“贵”“柜”“筀”读“记”，也是古读。如此之类，从读音上寻根溯源，找出对应的字形和字义，谜团就会破解，自会觉得崇明方言语音古朴，意味无穷。
研究崇明方言，晓东不是第一人。在他之前，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张惠英，已有相关研究著作问世。晓东在张老师的指导下，涉足崇明方言研究，不断有新见解、新发现、新收获。他的二部大作，后出转精，一骑绝尘，堪称崇明方言的一流解人。可以预言，即使在遥远的将来，他的著作仍会独领风骚，遗惠后人。
我与晓东交往五十年，深知其为人与品性。他谦虚好学，甘于寂寞，耽于深思。他选择崇明方言为研究对象，源于对故乡的深爱。深爱乡音，因为它是表达乡愁的最佳工具，是崇明人的共同的精神家园。他说，记录与整理崇明方言，是一种文化担当和历史责任。为完成这份担当与责任，持之以恒，以生命相许。这样的精神境界，令我肃然起敬。
晓东是谦虚的。他在新著的前言中感恩学术带路人张惠英老师，表示自己仍然是一个崇明方言研究领域的外行，称自己的新著是交给张老师的又一个作业本，一次学习汇报。谦逊与真诚，令我感动。
晓东在新著的前言中又说，他继续选择独坐书室研究崇明方言，“安静、孤单乃至艰苦、辛劳，于我来说却是那样的适合，那样的难得，那样的享受。”这段话，是他甘于孤独个性的真率表白。我读后击节叹赏，视之为同好。孤独，乃是埋首学问与趣味人生的极佳状态。孤独才能深思，才能去俗，专心致志，走向学问与艺术的殿堂。现在，他每天仍有四五个小时坐在电脑前，安静地深思和写作。我想象得出，那是他进入语言桃花源的美妙时刻。
真要感谢晓东，使我们崇明人知道并懂得乡音的种种美好。崇明方言，是崇明人的第一母语，论古朴生动和出色的表现力，胜于上海方言。我们许多人带着乡音走向世界，经过漫漫长途，最终又带着乡音回到故乡。不忘乡音，就是不忘老祖母的慈祥，不忘父母的辛劳，不忘生我养我的这方土地。今天，许多地方的方言正在消失，崇明方言也是如此。我们要讲好普通话，也要讲好崇明话，保存这块语言的桃花源，让她世世代代美丽在人间。（崇明数字报刊平台） [ 此帖被假正经也在2019-12-05 11:36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