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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窗外的世界,一辆载重卡车,蹲在路边奄奄一息。雨水洗刷着暗红色的躯体,泛起阵阵金属般色泽。下午一点多那趟开往满归的绿皮火车,则不会顾忌雨的任何感受。在它不可动摇的发车时间面前,我必须和雨一决高下。火车站一到,雨就被云赶跑了。往前一瞧,一桩棕黑色的木头建筑,像鄂温克人的木刻楞,上面还画着驯鹿头。等等,司机是不是把我们带到鄂温克博物馆了?“根河站”三个大字,还是一眼辨识得出。去年九月到访此地时,车站仍是60年代牙林线刚刚通车的样子。一年未满,新的鄂温克式车站拔地而起,令人惊叹的效率。走进大厅,仍是那扇小小的售票窗口,墙壁也还是被白色和青绿色的颜料一分为二,是过去医院和政府机关的常见配色。所以就车站本身而言,并不算“旧貌换新颜”,而应视为“新瓶装旧酒”。火车开往满归 本文均为 巴伐利亚酒神 图东风11型柴油机车拖曳着七八节绿皮车厢,准点驶入一站台。人们有条不紊地朝车厢里钻,我故意挑了一节22B型硬座车。它比25B型客车更苍老,更符合人们记忆中绿皮车原来的样子。如果说根河站粉饰了门面,内部还停留在上世纪60年代,这节22B车厢则沿袭过去的模样,却在室内搞了一次“软装”。原本粗糙但不乏质感的硬座座椅上,被强行穿上了一件淡蓝色的新衣。与一年前相同,我又要坐火车去满归了。彼时,正值牙林线的秋天盛极而衰;此刻,牙林线的夏天也岌岌可危。根河以北的金林林场,是中国冬天最冷的地方。它在八月底,就酝酿着整点事儿。落叶松仍旧绿得感人肺腑,青杨树和白桦林身上,却出现些许黄斑。不过,这仍是一个美妙的夏末。火车驶入大兴安岭,便化身为一辆景区观光车,穿行在这座没有边际的森林公园中。根河满归莫尔道嘎一带的森林,全都连成片,难以形容的壮观。从飞机上看,黑压压的根本没有尽头。想一口气穿过这样的森林,却又不至于迷路,唯有坐火车。我趴在车窗前,把窗户打开一道缝,确保能够将小巧的黑卡6相机伸出去。一年后,金林林场的冷极村好像更热闹了。去年一整个冬天,不知有多少广东人给他们贡献了GDP?驶入金河站前,我在小镇的草地上看见三匹马,瞬时好像有种回到乌兰巴托郊外的感觉。三台废弃的J50型林业用拖拉机,被农民锁在自家院子里,一种毫无喧嚣的孤独。这些家伙亲历了大开采时代的辉煌,又在林区没落后变成一堆无人问津的废铁。阿龙山的黄昏仍旧美妙,还有人记得那篇《大兴安岭杀人事件》吗?在阿乌尼林场,废弃的赫鲁晓夫楼掠过车窗。想看第二眼时,它已被列车远远甩在视线范围之外。要记得,激流河在车窗的左边,奥科里堆山在右边。但遗憾的是,你只能在前者的暮色中不断流连,而无缘一瞥大兴安岭地区最高的死火山。牙林线的森林牙林线看守道口的人满归火车站雨夜小镇满归到了。出站口的大喇叭,正在卖力地吆喝。不是提醒乘客尽快出站,而是给漠河的班车打广告。去年此时,我便被这辆班车给截了胡,星夜直奔漠河而去。但满归这座一直在记忆中抹不掉的小镇,我知道一定还会回来看她。这次我们不但要住上一晚,还要去寻找鄂温克人的猎民点,看看那些真正在山林里生活的使鹿部落。我和朋友上了一辆“黑车”,10块钱就送到山脚下的旅馆。林区里的小旅馆,条件虽然算不上多好,却大都干净整洁,这家店便是如此。卸下行装,出门觅食,一看整个小镇都被烧红了。别紧张,这可不是什么地狱般的山火,而是雨后的火烧云。我想起去年秋天在乌苏里斯克的那个夜晚,同样是突然邂逅的火烧云,几个人大步流星地冲上跨越西伯利亚铁路的天桥,在俄罗斯人略显惊诧的眼神中不断按动快门。但此时的满归,宁静的有些不够真实,连狗都不睬我们,唯有那红色的天空,在瞬息万变中赋予世人永恒的定格,以照片或回忆的方式。很多木头房子里空无一人,堆满废弃的工业零部件,门前的鲜花却还在怒放。漫步在这样的黄昏,随便往哪走,烦恼忧愁都好像顺着裤子口袋往外掉,越走越轻松。直到撞上一家东北菜馆,推开厚重的大门,听到里面划拳的声音传来,遇到一个像电影《后来的我们》里田壮壮式的老板,才得以重返人世间。回到山脚下的小旅馆,把窗户推开,眼前浮现出一座青草地,和几棵懒散的树。雨滴再次袭来,原本清新的小镇被冲刷得更加透彻,像个每天至少洗两次澡的洁癖之人。雨水总是令人爱恨交加,尤其在旅行中。根河的雨关了我一上午禁闭,但满归的雨使我温柔。我愿意沉溺在它淅淅沥沥的节奏声中,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这个雨夜。就像一个疲惫到虚脱的人,整个身体陷在一张柔软的沙发床上那样。灯必须要关掉,这是对雨夜的一种尊重。在黑暗的世界里,我们坦诚相见。雨像个顽皮的孩子,每次我把手伸出去,都感觉它更加用力,仿佛使不完的劲。我迫不及待地想见鄂温克人了,他们应该不会被雨淋到吧?毕竟,撮罗子早已是传奇了。满归的木头房子小镇的黄昏他们不愿睡在看不见星星的屋子里说来有些惭愧,这条满归到漠河的烂屁股路,我走过好几回了。却从未意识到,鄂温克人生活的敖鲁古雅乡,其实就在公路旁。司机是个中年人,打扮得一丝不苟,一大早,他就把一辆新买的福特锐界停在了旅馆前。这雨下下停停,大起来时相当骇人。我们沿着324县道往漠河方向开,经过一座激流河畔的观景台时,几个游客正举着长枪短炮,摆出一幅老法师的架势,对他们汽车停在行驶车道的行为毫无愧疚。“多危险啊,前面刚好一个弯道。”司机埋怨说。路况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但对于这辆车子来说显然不在话下。没过多久,道路两侧开始出现“小心驯鹿出没”的警示牌,距离敖鲁古雅人的猎民点越来越近了。去猎民点的路上敖鲁古雅鄂温克,是中国境内鄂温克族分支中最古老,也是最神秘的一支。三百多年前,他们生活在西伯利亚地区勒拿河上游的森林里,经过漫长的迁徙,来到中国东北边境。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他们找到一片长满苔藓和蘑菇的沃土,非常适合饲养驯鹿,就待着不走了。1957年,政府将索伦、通古斯和雅库特三个部落,统一合并为一个民族——鄂温克族。与大多从事农业和牧业的鄂温克不同,这支以狩猎和饲养驯鹿为生的“雅库特人”,不但人口稀少,生活方式也更加“传统”。用官方的话来说,是一种“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的父系氏族社会。”这支神秘的鄂温克使鹿部落,从何时起被冠以“敖鲁古雅人”的呢?这又要回溯历史了。1957年,为安顿这群不足200人的使鹿部落,令其过上一种“定居”生活,国家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奇乾村盖了30座俄式的木刻楞房子,可鄂温克人宁愿继续睡在撮罗子里。1965年9月,这些鄂温克人又被安置到距离满归不远的敖鲁古雅乡。从此,他们慢慢开始了定居生涯,敖鲁古雅使鹿部落也因此得名。但这也引发这支部落的分化:一部分人完全适应了定居的日子,甚至去了城市就业;另一部分以老人为主的猎民,仍然坚持留在山上。在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女主角开头便自述道:“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她的主要原型,正是敖鲁古雅使鹿部落的最后一位女酋长——玛利亚·索。这位年逾90的鄂温克老奶奶,至今仍住在山上饲养驯鹿。只是,像她这样完全恪守古老生活习俗的鄂温克人,也已屈指可数。2003年,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进行了第三次大规模搬迁。这一次,他们把家搬到距离根河市中心只有5公里的西郊。他们和城市的距离越来越近,可驯鹿却离森林越来越远。由于对圈养的不适应,好多驯鹿死在了那年冬天。鄂温克人只能让驯鹿重归山林,他们在远离根河市区的地方搭建了猎民点。使鹿人我们要寻找的多妮娅·布使鹿部落,便是其中一个距离满归不远的猎民点。多妮娅·布今年已经70多岁了,她是女酋长玛利亚·索的养女,一直生活在森林里,以饲养驯鹿为生。可惜我们到访之时,她刚好去了根河,就这样遗憾地错过了。好在她儿子石头留着看家。我们把车停在部落门口,帐篷里走出一个抱着孩子的瘦小女子,她是石头的媳妇。我们说明来意,打算先去看一眼驯鹿。瘦小女子手往森林一指:“往里走吧,随便看就行,这鹿温顺的很,不咬人。”走进雨后的森林,嗅觉好像变得敏感起来,青草和苔藓的味道,伴随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舒爽,渐渐操控了身体。除了刚出生的鹿崽子,其他不管公鹿母鹿,全部维持一种散养状态。有三头体型较大的母鹿,在不远处的林子里瞎晃荡,其中一头有着漂亮的鹿茸,对人类的侵入毫无惧色。“这鹿比根河敖鲁古雅景区的鲜活多了,那边的鹿看上去有些死气沉沉。”朋友感慨道。“如果你是一头鹿,肯定也会选择无拘无束的山林,而不是景区里待着吧?”我回答说。森林的不可捉摸谁不愿在林子里遇到这样的驯鹿呢从人类的角度讲,谁不想在林子里走着走着,迎面就撞上一头鹿啊。若不是雨大得像泼水一样,我们肯定会走得更远一点。回到帐篷,石头已经站在门口了:“抱歉没有回你们微信,山里面一点信号都没有。”他说。这个男人身穿一身解放军07式通用迷彩服,头戴一顶迷彩奔尼帽,脚踏一双绿色的橡胶套鞋,腰里却别着一把锋利的猎刀。他的长相有别于传统的雅库特人,似乎更像一个现代汉族人。尤其在他粗犷的络腮胡之上,还架着一幅略显斯文的黑框眼镜。他把我们领进门,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朝我使了个眼神。我连忙摆摆手,这让他极其惊讶:“你一个大胡子不抽烟啊?”我尴尬地点点头。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一个人的胡子长短,和他抽不抽烟究竟有什么直接关联。“一直下雨,也没啥招待你们吃的。我妈不在,就她会做列巴。”他抽了一口烟,并没有顾忌那几个月大小的女娃。“我得去看看鹿了,一会儿回来,你们先坐着啊。”他说。这时我有机会端详四周。房间不大,但摆满了生活用品。两张行军床,成90度夹角那样放着。如果没猜错,石头一家三口睡那张大的,他母亲多妮娅·布睡那张小的。两张床中间有一张黄色的长桌,上面铺着颇有民族风情的桌布。长桌另一端是取暖用的火炉,也用来烧水和做饭。木头全堆放在角落里的“储藏室”中,它们必须保持干燥,才能让炉火熊熊燃烧。如果不是墙上挂着的一只驯鹿头,我们很难猜出这是一个鄂温克家庭。但,不是也有很多城里人,喜欢把驯鹿头挂在客厅吗?所以整个房间里最有“鄂温克精神”的,反而是那个还没断奶的小女娃。别的孩子都在玩毛绒玩具或游戏机啥的,她在玩一只小型的驯鹿角。他们就这样住在帐篷里,生火,做饭,养鹿,睡觉。没有信号,所以三天左右进一次“城”。最近的“城”,只能是小镇满归。门口的撮罗子,是给来玩的游客看的。尽管如此,他们在这座猎民点也只能停留两三个月。九月中旬,根河地区就会下雪,鹿的苔藓不好找,他们必须搬到森林深处。来年六月,待鹿下完仔,他们再搬回到这里。刚来的时候,森林里没遮拦,那鹿到处跑,被汽车撞死了三头。“没办法,鹿就是不好养。今年下了十三头,死了两头。”石头媳妇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们应该没看着那头大号的公鹿,头上没有鹿茸的。”看完鹿场,石头回到了帐篷。“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还得到处去找,也不怕别人下套。”他忿忿地说。生活习性使然,鹿最好散养。但散养的鹿容易跑丢,更容易被下套。在顾桃的纪录片《犴达罕》中,男主角维加最恨这些下套的盗猎者。然而从2003年他们迁入新敖乡开始,他们的猎枪就逐渐被收了。“那时候管得松,鄂温克人背着枪在满归大街上横逛。”酗酒成性的维加,总在不省人事时忆往昔峥嵘。这些鄂温克猎人,不会去杀两头正在“谈恋爱”的熊,这是他们狩猎文化中最值得骄傲的一点。但现在,这些人的枪没了。而残忍的盗猎者,却一直还在。石头说的没有鹿茸的公鹿,我们确实没有看见。《额尔古纳河右岸》里写过割鹿茸,有些骇人。对于这些猎民来说,鹿茸是一笔不错的经济来源。反正一年之后,这些驯鹿又会重新长出角来。他们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是把鹿租给景区,据说收入不菲。“你要是感兴趣,来我这儿住几天呗,带你打狍子去。”石头已经开始怂恿我了。“之前北京有个玩摄影的,在我家住了两天。我这儿啥都有,除了没网。”他咯咯大笑起来。显然,他明白这句“除了没网”蕴含着多么爆炸的杀伤力。我对打狍子充满好奇,便问了他一个有点敏感的问题:“现在还让你们打猎吗?听说每年的特定季节会发枪?”他苦涩地摇摇头,“不让啊。都是传言,别听网上那些人瞎扯淡。”他年复一年的养鹿,过着平静的生活。失去猎枪的维加,尝试在南方有海的地方过日子,却被城里人丢进了精神病院。100多年前,俄国探险家阿尔谢尼耶夫也诚挚地将救命恩人德尔苏·乌扎拉带回哈巴罗夫斯克的家中,可这位赫哲族猎人宁愿在森林里被熊吃掉,也不愿老死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鄂温克人石头家里的储备石头的女娃我们没能一睹老敖鲁古雅乡如今的样子。听石头说,那里该拆的基本都拆没了。与其这样,不如把它留在一种虚构的想象力之中。我们和石头一家在古老的撮罗子前合影,在一场滂沱大雨中分别。“这些养鹿的鄂温克人,有钱的很,他们一头鹿能卖三万块钱呢,还有国家补贴。”司机的口吻,带着不少酸。“他们说今年死了两头,那就是六万块的损失了。”心不在焉的我,只能就这个话题借坡下驴了。离开凝翠山公园时,一个独自旅行的男人,隔着雨向我们热情地打招呼。得知我们晚上要去漠河后,他大喊了一声:“千万不要去北极村啊。”我们报以微笑。在电影《犴达罕》的世界里,酒后的维加又哀叹起狩猎文化的消失:“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一切,就面临着消亡。”而在另一个现实世界里,根河郊外的敖鲁古雅乡已经成为呼盟旅游业的一面金字招牌,每天来这里看驯鹿的游客络绎不绝。他们把这些长角的怪物,变成短视频app中的一堆浮夸的流量。这些人也许并不知道,在更远一点的山林里,还有很多长角的怪物。这些怪物的主人,住在能看见星星的屋子里。冬天的时候,他们会坐在篝火旁,用古老的鄂温克语唱起歌谣:我们是森林里的人,牵着驯鹿在大兴安岭里啊……激流河满归镇,恍惚中竟有一丝禾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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