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贾宝玉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秦钟看他金冠绣服,娇婢侈童,羡慕不已,可知“贫寒”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王夫人曾说,你活了这么大,也是丫鬟媳妇们围着,何曾孤身睡过一夜?薛宝钗笑道,天下最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那贾宝玉这恼从何来?
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就自己一个人有玉多无趣,如今神仙似的林妹妹也没有,自己这蠢物怎么配有呢。为什么不能和她们一样清明俊秀?最苦恼是托生了这须眉浊物。
他的贴身小厮茗烟在水仙庵祷告,“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祀: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玩耍。”宝玉掌不住笑了。
贾宝玉平日一副无来由地寻愁觅恨状:乱红飘零暮春际很苦闷,绿叶成荫子满枝又发呆,总是聚时欢喜散时忧。
亲戚们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上京,他央求老太太把她们都留下来,管家操心姑娘太多开支日繁,他叹道,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
看见活泼大方的二丫头,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看见袭人家穿红的女孩,恨不得揽到自家来做亲戚。他喜欢一切青春洋溢春光美好的人和景。哪怕是一副美人图,也想着去望慰一回。
他爱惜所有水做的女儿们,无论小姐还是丫鬟,他希望她们同看守着自己,趁她们都在眼前,他就死了,再能够她们哭他的眼泪流成大河,把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就是死的得时了。什么文韬武略流芳百世,都是禄蠹编出来的瞎话。
他听到黛玉的葬花词,不禁悲从中来。试想林黛玉的花容玉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
他烦恼园中的女孩儿,坐卧不避,嬉笑无心,而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心内尤其不自在,说句话再三掂掇,要么云妹妹恼,要么林妹妹恼,到最后自己却是庸人自扰。
端阳佳节,宝玉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
袭人回家了,他留好她爱吃的点心,麝月看屋子,他给她梳头解闷,晴雯生气了,他搬出扇匣子让她开心。他最喜在内帏厮混,王夫人对黛玉说,“若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
他为出嫁的迎春做胭脂膏子,为不得出门的探春买轻巧顽意儿。
黛玉夸赞他的蓑衣斗笠不像那刺猬似的,他马上说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他看见张道士的盘子里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瞟见黛玉似有赞叹之意,便说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个穗子你带好不好?
园子里新结的果子,差人送去湘云尝尝。比如那个缠丝白玛瑙碟子,三姑娘说好看就没带回来,史姑娘也说好,就留下顽吧。至于丫头失手打坏的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也随它去。那些东西原不过是待人所用。
梨香院里,龄官的冷淡弃厌让他识分悟情,他想关照体贴所有的女孩儿,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天然围着他转,她们有自己的情之所属。他只能单得一人的眼泪罢了。
但他还是痴心不改。
平儿受了委屈,他色色想的周到,换衣洗脸,擦上些脂粉,又剪一枝并蒂秋蕙与她簪在鬓上。香菱弄污了裙子,他赶紧拿来袭人新做的那条,省的姨妈嘴碎抱怨她。香菱为薛蟠娶亲忙碌奔走,他却为她担心虑后。
宝玉对紫鹃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他为彩云承担偷露的责任,“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他掩饰他瞒着,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叨登出来,他忧心那些丫头受罪。
贾母曾说,“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担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他空投了一个爷们的胎子,一点儿做不得主,连婆子丫头之间的斗齿斗舌都不能弹压,更何况抄检大观园的盛怒雷霆之势,眼睁睁看着她们风流云散。司棋说,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伤心含泪,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着好?
他只能白看着池塘荷冷,台榭凄凉。
他烦恼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中,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怯怯羞羞的秦钟交接,不枉生了一世。出门动辄有人跟着,行动就有人知道,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得使。更何况,他还有读书科举的烦恼。
袭人对王夫人说:“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
湘云说:“如今大了,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世务,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
他听着有些逆耳刺心。他原本是不通世务,厌恶文章的。楹联歌赋满口锦绣,但都是些虚应故事,四书讲明背熟才是正理。贾政在家他就紧着些翻一翻书,贾政放外任他就光阴虚度岁月空添。
宝玉说,那文官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宝钗说,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他听不得宝姐姐说话拿起脚来走了。
宝玉对黛玉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谁知架子倒得甚快,为了答报,贾宝玉略有所思,将十九年的所有用心作了文章,完了事了。似喜似悲的贾宝玉对着贾政拜了四拜,之后俗缘已毕归彼大荒,烦恼已成空,还如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