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像上是怎样一双眼睛啊,疯狂还是清醒?迷惘还是尖锐?探寻、质疑、批判,还是期待?凌乱的发须,粗糙的面庞,通红的鼻子,随意裹在身上的俄式衬衫和睡袍。但如果凝视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你会发现在他滚烫的手心里,在他急促的呼吸中,分明有什么在燃烧!是的,那是痛苦,来自深沉的爱。列宾这幅肖像画捕捉到了穆索尔斯基的灵魂。
穆索尔斯基年轻时的另一些肖像截然不同,经常是浓密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皮肤清洁,胡须有型,洁白衬衫的领口系着黑色绸缎领结,身着合身的深色马甲和外套。他的表情和姿态略显拘谨,文质彬彬,看起来是一位典型的上流社会青年。
1839年3月21日,穆索尔斯基出生在普斯科夫省一个地主家庭里,13岁入读少年禁卫军校,4年后进入禁卫军团服役。这位举止高雅又擅长音乐的贵族青年,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家人朋友都可望见他平坦顺畅的前程:获得越来越重要的职位,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成为受人尊敬的先生。
然而,穆索尔斯基英年早逝。他为后世留下多部优秀作品,如声乐套曲《暗无天日》《死之歌舞》,钢琴组曲《图画展览会》、管弦乐曲《荒山之夜》、歌剧《鲍里斯·戈都诺夫》《霍万斯基之乱》等等。无论哪种体裁,它们在俄罗斯音乐中都有着极高的识别度,情感深邃、沉重甚至痛苦,音响虽不和谐,但歌唱旋律与语言的节奏韵律高度融合。他立足于俄罗斯大地,创造了一套与德奥体系迥然相异的独特语言,以至于他的音乐于当时知音寥寥。在他辞世之后,这些作品得到越来越多的理解和赏识,像德彪西、拉威尔、斯特拉文斯基、雅纳切克、肖斯塔科维奇这样的作曲大师都明确表示,他们从穆索尔斯基那里得到极大启示和激励,在音乐爱好者中间更有他无数的知音。
19岁时,穆索尔斯基受巴拉基列夫和达尔戈梅日斯基等音乐家的激励,退出禁卫军团,离开了父母安排的人生道路,转而投身艺术。在音乐理论家斯塔索夫称作“强力集团”的音乐小组里,包括穆索尔斯基的5位年轻人立志继承格林卡的民族化道路,发扬俄罗斯音乐传统,力求创作出具有鲜明民族性、深刻思想性的作品。这个主旨与19世纪进步知识分子关注百姓生活、推动制度改革的思想有密切关联,因此他们的音乐民族化追求在很大程度上与民主主义倾向有深刻联系。
埋首研习音乐的同时,穆索尔斯基也大量阅读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的著作,思想迅速成熟起来。这个贵族出身的青年像前辈十二月党人一样具有反叛精神,1867年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宣布废除奴隶制,贵族阶层的顽固派想尽办法抵制,穆索尔斯基却立即返回庄园解放了自家奴隶。即便之后家境衰颓,他不得不在政府担任职务以养活自己,也始终无怨无悔。在他看来,解放农奴是人道主义的胜利。
穆索尔斯基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转向底层民众的生活。他常常去乡下与农民一起饮酒,听他们倾诉,为他们的苦难流泪。他的歌曲创作渐渐脱离了青年时期的诗意优雅,绝望的农民、可怜的孤儿、卑微的乞丐成为笔下主角。农民式语言与朴质粗犷的民歌风旋律融合在一起,情感真实强烈,音调苦涩甚至趋于癫狂。
1874年,穆索尔斯基受画家加尔特曼遗作展的激励,创作了钢琴组曲《图画展览会》。作曲家一方面以独特技法生动描绘了多样画面,同时也表现出深厚的人民情怀,如对不平等社会的讽刺(《两个犹太人》)、对农民深重苦难的同情(《牛车》)、对民间童话的喜爱(《鸡脚上的小屋》),以及对死亡的思索(《墓穴》)等。组曲中一条串联起各段小曲的“漫步主题”时而高亢、时而明快、时而忧郁,既与每幅“画面”的情状相关,也构成了“观画者”即作曲家本人的主观视角。然而说起来却令人唏嘘,这部杰作直至作曲家辞世22年后才得到正式首演并获得成功,随后因法国作曲家拉威尔对其进行管弦乐改编,产生了更加广泛的影响。
俄罗斯历史的悲剧性在穆索尔斯基心中占有重要位置。他改编了普希金的历史剧《鲍里斯·戈都诺夫》,用音乐揭示了个人(沙皇鲍里斯)心理,也体现了群体(人民)心理,并凸显了二者的尖锐对立。主角充满矛盾的内心独白、百姓哀伤的祈祷与声响洪亮内在空虚的赞美合唱,都达到了俄罗斯音乐史上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强度。而在这背后,是作曲家对民族命运深深的忧虑和对未来的期待。另一部歌剧《霍万斯基之乱》的脚本是穆索尔斯基自己撰写的,将发生在17世纪末的俄罗斯宗教冲突写得悲壮而残酷。
令人痛惜的是,穆索尔斯基当时遭到的批评远多于赞赏,那些被后世作曲家珍视的创新在当时被视为错误、外行,这使他常将作品搁置。他去世后,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按照草稿做了补充完善,却因审美上的差异将穆索尔斯基的天才笔触磨平,幸好后来又由肖斯塔科维奇做了重新编定。此外,情感上的失落也使他越来越感到孤独,酗酒加上疾病,穆索尔斯基就像《图画展览会》里那架沉重的牛车一样,悲怆无助。
一个多世纪以前,英年早逝的作曲家也许想不到他的音乐会成为祖国的骄傲,更想不到在今天,全世界有那么多人纪念他。穆索尔斯基对俄罗斯同胞深沉的爱和对艺术创造的勇敢追求,使他的音乐在世界文化宝库永远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