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这冰冷的床上,我已是三天水米不进了。脑子是异常的清晰,只是动不得罢了。很想就这样睡过去,可奈何些微有些响动便能将我惊醒。罢了,还是不睡的好。
已经没有大夫来诊脉了,四五天前,我隐约听见太医说,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究竟怎样成了这样的大症候,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算说出来,怕是也没人愿意听。他们只是说,我死了,白搭了那么多银子。
我是贾府大老爷花了八百两银子买来的。二十两银子便能维持普通庄户人家一年的各种开销,八百两够我那贪图银钱的兄嫂挥霍半生了。这都是命,我信命。
一、年少如花爷娘爱,不料无常早早来
爹娘在时,偏疼我,虽是小门小户,却是怜爱有加,事事以我为先。那时家里的铺子还开着两个,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我也见过一些。因为自小便姿容出众,爹娘不肯将我轻许人家,爹说,一定择个知书达理有学问的夫君才罢。于是,那邻家铺子的小儿子便成了最佳人选。
他自幼读书,人品出众。他家与我家又是旧交,知根知底,端的是一段好姻缘。可是就在我十五岁那年,父亲一病不起,半年光景便溘然长逝。母亲自此也病倒了。那时哥哥刚娶亲二年,嫂子见家势日颓,便开始打狗骂鸡的闹将起来。
哥哥无能辖制,铺子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到了最后,竟是不得不关门大吉。这还不算什么,最糟心的是我那“如意郎君”,因见我家败落,竟然执意退了亲。父亲已逝,哥哥无能,母亲气得病愈重了。嫂子一面幸灾乐祸,一面又抱怨不已,就这样,我也病倒了。
这一病更了不得。母亲没人照顾,嫂子整日聒噪不休,哥哥全然做不得一点主,眼看这一十六年没受过的委屈一起都来了。可是就在我觉得万念俱灰的时候,邻家铺子竟然娶了新媳妇。也是,退亲不就是为了娶更好的?嫂子去看热闹,回来便抱怨,说那新妇真是没半分颜色,就凭家里现开着绸缎庄,怎么就嫁了如意郎君。我心里冷笑,不都是银子的功劳吗?呵,银子真是好东西。
春来冬去,病好了,我已满十七岁了。嫂子一心要将我嫁出去,说“女大不中留”。我已心如死灰,若不是记挂母亲,这人世于我已是没什么可眷恋的。媒人虽上门勤,总归说的都是一些寻常人家,有些倒还不如我家了。嫂子常说,那是因为我被退了亲的缘故。她每说一次,我便心里发一回狠,没人知道我平静的外表下早已掀起了万丈狂澜。
终于有一天,又一个“媒人”上门了。原来是贾府大老爷要买一个妾。那荣国府是皇亲国戚,是国公府,是贵妃娘娘的娘家。嫂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有点吃惊。媒人走后,嫂子便谄媚地同我“商量”,说什么父亲去世,母亲时常病着,家道着实艰难,若不能重振家业,便是将来有一天,我兄妹俩也难见父亲,等等,如今若能与贾府攀上亲戚,是我们修来的福分。
我禁不住冷笑起来,不过是贾府大老爷要买个妾罢了,哪里就论起了亲戚?我虽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孩,到底门第清白,父亲若在时,断然不肯让我沦落到富人家小妾的地步。可是今非昔比,这个家也再难待下去,于是我问,贾家肯出多少银子买我。嫂子一愣,随之笑起来,就等姑娘一句话,银子不是大事。我便也笑,跟她说,少于八百两免谈。
二、抵银八百进贾府,卖 身豪门做小妾
半月余,我便以八百两的身价卖与了荣国府大老爷贾赦。母亲哭的可怜,我只是宽慰她,人各有命。哥嫂笑得合不拢嘴,我只冷冷地告诫他们,不要对母亲太刻薄,她已是风烛残年,费不了他们几个柴米钱。
于是那个夜里,我披了“嫁衣”,坐了一乘小轿进了荣府。
八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大老爷贾赦见了我,还是满意的。但见他拈着花白的胡须,不住低头,“嗯,不错,不错”。我心里只想笑出来,他的意思其实是“嗯,不错,值八百两”吧?可是最终我还是哭了。这胡子花白的大老爷,可以做得我的父亲,甚至祖父了。大老爷的女儿贾迎春,跟我年纪不相上下,儿媳妇凤奶奶可比我大着好几岁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是我的命,我认命了。
因为是买来的妾,又因为据说贾母不待见大老爷,我是隔了几天才见的“婆婆”。贾母是个威严且慈祥的老人,她不怒自威,一双眼睛透着世故和通透。大太太带过我去时,她正跟着丫鬟与凤奶奶取乐呢。
也不知凤奶奶讲了什么笑话,老太太只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旁边的丫鬟趁机逗趣,真是一派祥和。看得出来,老太太并不喜欢大太太,大太太毕恭毕敬,老太太也只是淡淡的相对。我上前请安,她也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倒是好个模样的孩子,只是单弱了些。”
那日在跟前的还有一位公子,一位姑娘。两个人都生的好相貌,简直是从戏本子,从画上走下来的人物。后来听小丫鬟说,那公子是老太太的孙子,荣国府二老爷贾政的儿子,名唤宝玉的。那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姓林,因为父母早逝,客居外祖家。小丫鬟还说,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老太太早相准了,就等年纪一到,又是一段好姻缘。我听了心里暗暗羡慕,是啊,又一对佳偶天成,可怜我生的亦是不凡,缘何命运多舛?
丫鬟年纪小,见我待她平和,便喜欢亲近我,告诉我许多贾府的事情。原来,大老爷一心要买个绝色佳人,是因为求娶母婢被拒,面子上下不来。而他要求的,竟然就是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就是我请安那日在贾母身边寸步不离的那一个。
印象中,那个丫鬟生的蜂腰削背,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瘢。虽也是个美人,但是在这贾府里实在算不上绝色。且不说与主子姑娘比,就是同为丫鬟,我来了这些日子,也着实见了几个出色的。
第一个便是宝玉身边的晴雯,那丫头生的竟有几分林姑娘的品格儿,水蛇腰,削肩膀,真是个美人胚子。再一个是凤奶奶的心腹平儿,那平儿生的与凤奶奶也不相上下,加上形容举止平和典雅,不知道的怕是错认做了主子奶奶也是有的。还有一个是二太太的妹子薛姨妈家的小姨娘香菱,一次大太太带我进园子里逛,正好遇见,薛姨妈正带着香菱,那香菱亦是俏丽甜美,不输平儿。
既然鸳鸯不是大美人儿,大老爷为何偏就看中了她呢?小丫鬟悄悄告诉我说,“大老爷向来不得宠,老太太偏心小儿子,鸳鸯姐姐算得上是老太太的一把总钥匙,要是把个鸳鸯要过来,大老爷不也就多懂些老太太的心思了吗。”我听了一笑,原来如此。可是老太太一看就是精明人,如何肯给?再加上那鸳鸯与她在一起的画面,竟不像主子奴才,分明就是祖母与孙女的亲昵,老太太舍得才怪!
想到这里,我不禁想要落泪。自从父亲死后,母亲病倒,那珍贵的亲情的温暖早就成了往事,进了这偌大的贾府,更是孤苦无依,一日日混日子罢了。大老爷对我还有几分新鲜劲没过去,大太太倒是不理论,她只一味讨老爷的好便了,除此以外便是敛财。我手里只得每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钱,打点丫鬟婆子们后,也就所剩无几了。我又不屑于倚姣作媚去跟大老爷要,只是每日闷闷的做些针线罢了。
三、委身花甲老风流,姨娘群中多孤独
转眼半年过去,日子倒也平常。要说偶有不快,那便是大老爷的丫鬟里有个叫秋桐的,每每对我有嫌隙。初时我不解,还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招人厌弃。但是转念一想,没道理啊,我又不是从前在这里的,来到这里做妾不过是应承大老爷、大太太两人罢了,大太太万事不理论,她秋桐一个丫鬟为什么对我不忿?
还是那大一点的丫鬟掩口一笑,悄悄对我说:“姨娘有所不知,这秋桐想姨娘之位想了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了。想了这么久却白想了,怎能不嫉恨呢?”原来如此。那秋桐也生的几分颜色,只是刁钻不驯,眼空心大,专好在大太太面前抓尖卖好,我素日冷眼看着,轻易不与她交接,她尚且如此,我若稍微差一点,还不被她拿捏住了?自此,我愈加小心。
后来我竟发现,这大老爷不止与秋桐,更与好几个丫鬟不清不楚。那几个丫鬟分明到了年纪,却没有打发出去配小厮,我暗中发现,这里面的大丫鬟有的竟也与二门的小厮打牙磨嘴。原来这百年望族,内里竟是如此不堪!口口声声诗书礼仪,仁义道德,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色鬼。
不仅仅是贾赦啊,他那好儿子贾琏也是色中急鬼。一日我亲眼见到贾琏抱着秋桐……幸亏我转身就走,不曾被发现。直至进了房间,我心里还是乱跳不止。那凤奶奶何等精明能干之人,竟然也嫁了贾琏这色鬼。天底下的女子难不成个个都可怜?
贾赦的亲女儿迎春已经许嫁了孙家。可是听仆人们嘀咕,那孙家的根基门第原本配不上,是贾赦使了人家五千两银子,无意还了,这才将女儿许嫁孙家。我不禁想起我的身价银子,八百两,于我们小门小户算是一笔巨额,那人称“二木头”的迎春小姐,身价也只得五千两吗?可怜她生在侯门亦是如此,这个人生,到底有什么意思?
果然新鲜劲一过,老色鬼倒也不常来聒噪我了。我乐得清静,正是清明时分,跑去园子里与两个丫鬟放风筝。那是个大蝴蝶风筝,做的精巧无比,色彩斑斓,惹人喜爱。也是那一日,遇见宝玉,不知他从哪里逛来,随从有两三个丫鬟跟着,一路上有说有笑,连跟我的两个丫鬟都忍不住眼红道,“将来不知哪个有造化的,能给宝玉做了姨娘呢!”有一个接口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袭人已是暗中拿了二两银子一吊钱了呢!”
袭人我知道,原是老太太的人,给了宝玉,是怡红院的掌事大丫鬟。为人很是低调,容貌虽比不上晴雯,可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大太太无儿无女,对宝玉倒有几分疼爱,时常宝玉来请安,袭人有时跟来,甚是妥帖。两个丫鬟只顾玩闹,风筝线已放尽,却忘了收,一阵劲风吹来,只听“啊呀”一声,风筝线径自脱了手,大蝴蝶飘飘摇摇就飞远了。我看着风筝远去,心里也空空落落的。随两个丫鬟回房,不在话下。
又过了几日,那个大蝴蝶竟然被宝玉的丫鬟送回来了。说是主子们放风筝玩,拾了我的蝴蝶,宝玉认得是我的,就着人给我送来了。小丫鬟还开玩笑说,幸而我们二爷认得是姑娘的,不然紫鹃那丫头见风筝好,还不想还呢!紫鹃是林姑娘的丫头,生的聪明伶俐,把她家姑娘照顾得无微不至。原来她还有这样俏皮的一面!我也笑说,她若喜欢就送她了,不值什么。一面让我的丫鬟给她抓果子吃。
当时,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一个风筝,会给我带来无妄之灾。
四、姹紫嫣红转瞬间,皆是断壁与残垣
就这样又过了许久。我虽不管家,也渐渐听说很多事:贾琏在外面偷偷娶了个二房,这个二房竟然是宁府尤大奶奶的妹子,虽不是亲生,可名分摆在那里。凤奶奶知晓后自然不依,听说趁贾琏去平安洲办事,将那二姐骗进来磋磨,又到宁府着实大闹了一场。
大老爷行事也颇让人摸不着头脑,竟是将秋桐赏了贾琏,嘉奖他办事办得好。可怜凤奶奶一刺未拔,又添一刺。时隔不久,尤二姐就吞金自尽了,听说死前被打下一个已成形的男胎。秋桐不知怎的自二姐死后就失宠了,在凤奶奶那里过不下去,总闹着要回来。因为二小姐迎春出嫁在即,也无人理会她。
迎春出嫁不久就听说遭姑爷虐待。贾赦不闻不问,大太太也爱理不理。回娘家时统共在这府里待了两日,其余几天仍旧是回她大观园的紫菱洲住。这一回去,便再也没回来。可怜一个好好的姑娘,不到一年便在孙家暴亡。
贾家在这一年里屡遭弹劾,竟是一日不如一日。哪里有与新晋的孙家分庭抗礼之势呢?贾二老爷的三小姐探春都不得不给南安郡王认了干女儿,替南安郡王的亲女儿去海疆和亲了!
那个神仙似的林姑娘,因为宝玉送探春出嫁迟迟不归,信了宝玉已死的谣传,竟然一病西去。那视宝玉如掌上明珠的老太太更是禁不住这样的打击,没见到宝玉最后一面,也去了。鸳鸯真是个义仆,见老太太死了,她一头碰死殉了主。
大老爷彼时也早就顾不上收拾鸳鸯了。听说凤奶奶假借琏二爷之名做了许多贪赃枉法之事,如今见贾家势颓,那些旧事便一件件被抖落出来,大老爷父子不但官职不保,连脑袋都已是朝不保夕。
我的清净日子也到头了。那边凤奶奶被休回金陵娘家,不知是死是活,这边秋桐被贾琏退送回大老爷处。因为我平日里不大言语,大老爷夫妇两个并不注意我,也不曾作践我。虽然外面已是乱成一锅粥,我在内依然只是描花样子,同着丫鬟做针线,并不曾妨碍了谁的去路。可是秋桐一回来便百般寻衅,我满心里看不上她那狂样子,本不欲搭理她。谁知她竟得寸进尺,只当我怕了她。
那一日,宝玉与宝钗成亲,我与丫鬟感慨了几句,可怜林姑娘早逝这样的话。谁知被她听了去,便无中生有,添油加醋的说与大老爷和大太太听。我不知道她究竟编了些什么,大老爷暴怒起来,竟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守妇道。
还有那年那个蝴蝶风筝的事,非说我是故意去勾引宝玉,故意遗失的。我气得怔怔的,这种不怕雷劈的话如何编的出来的?秋桐越发得了意。我无法,只得在大老爷、大太太跟前跪下,说明愿意以死明志。我袖了一把剪刀在衣服里,与其这样屈辱的活着,倒真不如死了的好。
自从进了贾府,我与娘家已是断了音讯。兄嫂拿了八百两雪花银,若能善待母亲算是他们的良心,若不能,我又有什么能为?万念俱空,心如死灰。
虽然我的剪刀被抢下来,我没有死成,但是从那以后,我便病倒了。开始还有大夫诊脉,后来贾府事急,没人顾得上我了。前好几日有个大夫来过,便叫准备后事了。我那两个丫鬟只剩了一个,还不时的被大太太叫去使唤。
我虽动不得,脑子还是清醒的。在贾府的三四年里,我没有畅快过。守着一个枯朽的老色鬼,这日子我过够了。死,有什么可怕的?正想着,一阵嘈杂声传来,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太太,不好了,不好了,多少穿靴戴帽的强盗来了……”这就是抄家吗?呵,抄了吧,抄了吧。
木器钉破,瓷器打碎的声响,呵斥声,哭嚎声,一下子涌进我的耳朵,又突然安静了。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看到十五岁前的我,在爹娘的呵护中笑得如同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