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凡是看过《红楼梦》的读者都一定绕不开一个金钗——王熙凤。
凤,神鸟也,《康熙字典》解释曰:凤为火精,生丹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身备五彩,鸣中五音,有道则见,飞则群鸟从之。百度细述为:头似锦鸡,身如鸳鸯,大鹏翅膀,鹦鹉之嘴,孔雀之尾,是古代最高贵女性的图腾。
从作者的命名可以得知凤姐乃出类拔萃的女子。贾母称她为凤辣子,是大观园里众多姊妹们的凤姐。
有的读者特别不喜欢凤姐,因为她心狠手辣;有的读者憎恶凤姐,因为她对丫鬟们穷凶极恶,贪利忘义;有的读者佩服凤姐,觉得她虽身为女流之辈,在《红楼梦》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网中,面对头上三层公婆,当中兄弟姊妹、叔侄妯娌,下面婆子丫头奴仆,外面皇亲国戚、王侯将相、道僧尼姑、市井野人中,做到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其杀伐决断、处乱不惊……明断务实的手段即便是男性也望其项背。
但是,就如同作者在判词里所预言的那样:“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通读全书,作为归入“薄命司”的金钗之一,王熙凤既有诸多可恨之处,更有其可怜可悲可惜之处。
王熙凤的可恨之处:草菅人命、贪利忘义、心狠手辣
王熙凤的心机和狠毒在逼死尤二姐一事中一览无余。贾琏在贾珍贾蓉父子的撺掇下,背着王熙凤,偷偷的娶了尤二姐做妾。
王熙凤发现这件事以后一方面极尽奉承之能事,把尤二姐骗进荣国府。另一方面,她大闹宁国府,把贾珍贾蓉父子以及尤氏骂得个狗血喷头,跪地求饶,又暗中唆使被贾琏威逼利诱退婚的尤二姐的未婚夫张华去告状,把囯孝(老太妃之死)、家孝(贾敬之死)之际偷娶的贾琏及其同伙贾珍、贾蓉放到火上烤,直到把贾琏等一干人搞得头昏脑涨惶惶不可终日。
王熙凤蛇蝎心肠地折磨尤二姐,最恨毒的是,竟致使庸医打掉尤二姐腹中已经成形的男胎,逼迫尤二姐吞金自杀。
报复得逞的王熙凤为了保密,竟然唆使来旺儿杀掉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张华,幸亏来旺儿阳奉阴违,溜达了一圈回来,并没有杀死张华,为贾府后来被泼皮倪二诟告官府埋下了伏笔。
其二是王熙凤贪利忘义可恨到令人发指。大财主的女儿张金哥已经许配给了李守备的儿子,聘礼都收了。后面金哥去庙里进香,被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中。
金哥的父母贪财,找关系找到王熙凤,王熙凤以贾琏的名义修书一封,给到守备的上司,强压着守备退亲。
金哥知义多情,因父母退婚上吊自杀,守备的儿子投河自杀,不负妻义,为了三千两银子,“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不期害死两条人命,且后来更是不以为戒,反而更加胆大妄为。
另外王熙凤放“印子钱”盘剥获利、逼死鲍二家的,对丫鬟众人更是心狠手辣。王熙凤过生日,家里撇下贾琏和鲍二的老婆鬼混,让小丫头放风,被凤姐发现后,先是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
那小丫头子已经吓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接着王熙凤“扬手一巴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这一下子就是两个耳光。
不仅如此,后面王熙凤又说“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最后又是“说着,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王熙凤可恨之处在于她没有信仰,不信“因果报应”,这种人不单单可恨,更是可怕。
王熙凤的可怜之处:掐尖要强、虚荣张扬、操心劳碌
元妃省亲之后,“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王熙凤之可怜处在于她根本不懂得审时度势,不懂得凡事不可过于要强,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争强好胜、虚荣张扬,容不得别人说一个不字,太想要面面俱到,反而处处树敌,表面上看她全身披挂盔甲,八面威风,其实活成了靶子,因为她浑身都是捶窝。
宁府秦可卿去世,贾珍央请凤姐料理丧事,头绪繁多,凤姐从早到晚忙的脚不点地。每日“卯正二刻”便过宁府来。
“里面凤姐见日期有限,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凤姐如此,心中倒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画得十分的整肃。”
凤姐这里忙着宁府、荣府,心里还记挂着贾琏护送黛玉的行程。“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一时去了恐有些失误,惹人笑话。……”
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总睡下又走了困,不觉天明鸡唱,便梳洗过宁府中来。各位且看看这女强人可是好当的吗?你看王熙凤首次出场的声势和气派。
“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穿着镂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这样的王熙凤,极尽奢华,尽显尊贵,张扬跋扈又怎么可能容许自己轻易放下身段和姿态?简直是战士一样地披着战甲活着,就得始终辛苦端着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又怎能不累呢?
王熙凤之“放印子”钱盘剥获利真的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吗?作为贾府的管家,时时处处都面对“入的少,出的多”的局面,王熙凤对钱财明显地比其他丫鬟小姐更为敏感,也更早意识到银钱在维持贾府日常运转的重要性。
凤姐冷笑道:“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
这些都说明了王熙凤作为一个当家人的不容易,早就在拆东墙补西墙了。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的时候,凤姐就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
这个管家做的是何等可怜为难!里里外外出出进进难的可不是当家的?贾政不善庶务,贾赦声色犬马,宝玉痴玩混闹,王夫人吃斋念佛,刑夫人只知婪取财货。奈何凤姐一人机关算计也最终无计可施。
及到贾母殡葬的时候,凤姐竟然是因为银子掣肘,勉为其难地对老婆下人们低声下气起来,不顾面子,发出“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的哀音,阿凤够可怜!
王熙凤的可惜之处:生于末世、空有大才、未得施展
王熙凤置身于一个以男权主义为价值观的封建末世里,她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爱情命运,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处境,无法像一个男人一样走南闯北。
就算王熙凤够泼辣,够心机,够机敏,敢于张扬自己的个性,敢于对男权社会进行相当大胆而勇敢的对抗,奈何命运使然!末世而来是的她“一从二令三人木”。
在红楼女儿中,王熙凤绝对算得上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女,在“协理宁国府”一回中,贾珍夸赞凤姐“从小大妹妹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
在秦可卿殡礼中面对宁国府的涣散局面时,王熙凤运筹帷幄,对症下药,定造册簿,将大小事务安排得妥妥当当、井井有条,“不论大事小事,皆有一定时刻”,一切张罗款待、送往迎来皆是王熙凤一人周全应承,不仅没有一点“错缝儿”,反而“筹划得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凤姐之心机谋略可见一斑。
同时,她也是一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做事既有规律性又有计划性,分工明确、有条不紊难怪秦可卿称赞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能不过你”。
在贾琏偷娶尤二姐事件中,王熙凤的心机谋略既令人觉得她蛇蝎肚肠,也恐惧于她的心狠手辣,她一面要让自己贴上担贤良的美名,又要一面不动声色地斩草除根,置对方于死地。
在审问兴儿和旺儿时,凤姐虽怒不可遏却始终控制住了情绪,没有失去理智,时而冷言讥讽,时而恶语威胁,把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事情问得一清二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先是满面春风、一团和气让天真善良的尤二姐放下戒备之心;随后凤姐又拉着尤二姐哭诉当家的难处,让人不觉为之动容,使自己原本狼藉的声名一扫无遗;接着又假装诚心实意地邀请尤二姐与她共同当家,还故意贬低自己,说得楚楚可怜、声泪俱下,可见王熙凤深谙世事,善于揣摩世人的心理,招招都能一针见血、一击命中。
贾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形形色色的众多人物,既有长幼尊卑之分,又有亲疏冷热之别,王熙凤能够因人对事区别应酬,语言机敏、八面玲珑堪称交际能手。
但这样的一位铿锵玫瑰,却错生在封建“末世”,而不曾生在可以发挥她聪明才智运筹帷幄的商场或者战地,实在太可惜了。
王熙凤的可悲可叹之处:见识短浅、机关算尽、结局凄凉
王熙凤不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个人的命运有过丝毫的审视和忏悔之心。查宁国府时把她历年重利盘剥的积蓄搜了个干净。
至此,王熙凤算是一无所有,一心只求速死,邪魔悉至。即使事情过了,她说起话来也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在办理贾母丧事的时候,王熙凤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她大有一番作用,可是她已失掉人心,力拙不能从愿。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力不从心,算是彻底宣告王熙凤的败落。
因为读书识字不多,王熙凤对贾府必然的命运和盛极必衰的宿命毫无预见,因此对于自己充当王夫人的一颗治理贾府的棋子的处境毫无预见,年轻气盛,掐尖要强,囿于学识和修养的欠缺,处处树敌,却不曾为自己真正想过未来。
王熙凤做贾府的CEO时,年岁不过二十。想想当今二十来岁的女子,那个不是玻璃心少女心?因此,她的一路张扬跋扈,只知道登高望远,率性而为,又何尝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年心性呢?
加之她文化底子浅薄,就算她人情练达,又怎会明白 “天之机缄不测,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播弄英雄,颠倒豪杰处。”“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过高,当使其可从”、“凡盛则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得意时须早回头,拂心处莫早放手”的处事禅机呢?
因此王熙凤的可悲处在于她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读书识字不多的局限大大限制了她做人处事的格局和境界,注定了她“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
设想之如果她有黛玉、宝钗、探春的识文断字和文化底蕴,绝不会如此轻易地狠辣出手“杀伐决断”,以她的个性也不会在经受打击之后很快地穷途末路,轻易就低头服输。
正因为她娘家也是身世显赫,大概从小也是父宠母爱的,一路走来,太过顺畅,所见之处都是巴结逢迎的嘴脸,从未经过挫折和打击,是以贾母丧事上,面对各方掣肘,就让心高气傲的阿凤倒下了。
在此之前,凤姐就已经因为小产亏损的厉害,却还想着“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为。”所以凤姐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是否经得住劳神耗力的里外支撑,也想不到贾府亏空之后办理丧事的银子来源,也全然预想不到失去贾母强有力的后盾支持自己是否还能够一呼百应。
但是她又何曾想到自己病重之后,“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贾琏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在她奄奄一息时,平儿央求贾琏请大夫医治,贾琏却啐道“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她么”,凤姐只能“眼泪留个不尽”。
文化底蕴和挫折教育的缺失使得王熙凤经不住事件和环境的考验,一生的要强、一生的精明,只落了个“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何等的可悲!
性格决定命运,时事造就英雄。有的女人仿佛一出生就是战士,思维冷静身手矫健,她就是喜欢高强度的互搏,在男权的世界里从黄昏奋战到黎明,杀伐决断,痛快而凌厉,不弱不婊,从不肯隐忍着委曲求全,有着最强最硬核最铿锵最强悍有力的自我。
如果现在的世界,仍旧无法给与一个像王熙凤那样的女子一份旗鼓相当的爱情和施展能力的沙场,而总是呼唤着“傻白甜”、“白富美”,总是诱导着女子们以爱情为生活的全部主题,以纯真善良为男子的优秀婚配对象的标配,不能够容忍女子和男性一样平分秋色,而总是一味地迎合男性的审美需要,打造“小鸟依人”的温柔和花瓶似的陪衬,以苗条和羸弱为女性美的典范,那么,只能证明男性的孱弱和自信的缺失。
战士一样的凤姐向来不惮于以自己的真实面目示人,不惮于流露出自我的本真个性,情仇爱恨,杀伐决断,绝不藏着掖着,自始至终,她对得起贾母给她的贾府CEO的这份offer,因此,由不得我们“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我仍旧喜欢这样的女人,虽然她可恨,但是,她更可怜可惜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