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策划并出资的螃蟹宴和菊花社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这种酒足饭饱之后再吟诗作赋的从俗到雅的安排,成了大观园一次难得的娱乐活动。
因为不限韵,诗社成员们自由发挥,作品的质量都很高,林潇湘因质和量的双高夺魁,最开心的人是怡红公子宝玉。
开心之余的宝玉,意犹未尽,作出一首螃蟹诗,黛玉紧跟其后也快速作出一首,然后引出了宝钗的诗。
这一回的回目名是“薛蘅芜讽和螃蟹咏”,说明宝钗的诗含有讽刺之意,众人给出的评论也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那么,宝钗为何要在众人开心之际出讽刺之语,她讽刺的又是谁呢?
答案还得从三首螃蟹诗中找,我们来看看宝黛钗的诗里分别写了什么。
横行公子却无肠——宝玉的自我写照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宝玉的诗,是随兴而作,因为这天他实在太开心了,开心的源头就是肥美的螃蟹。所以,在诗中,他把自己化身为螃蟹——横行公子,看起来很张狂,其实没心没肺,无害人之心,大家可以放心食用。
这是宝玉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为女孩们当仆役,是他一生的追求,“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只要大家觉得味美,吃得舒服,他愿意为此一生奔忙: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世人美口腹”。
助情谁劝我千觞——黛玉的以诗传情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黛玉的诗是被宝玉激将出来的,因宝玉说了“谁还敢做”,并指出黛玉“这会子才力已尽”,不服输的黛玉便随手作了一首,目的是要与宝玉拼个高低。
宝玉自比美蟹,黛玉就化身为食蟹者,其唱和之意非常明显:你不是愿意“为世人美口腹”吗?那我就不拂你的美意,好好享用一番。
在这首诗里,写有黛玉的暗语:“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宝玉啊,你怎么还这么死性不改到处留情,你的美好只应供我一人享用!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蟹能横行,因其足多,足多者自然就会到处走动,有如精力旺盛处处留情的宝玉。不要以为我体弱不能饮酒,如果你把多情都赋予我一人,即使是喝上一千杯我也受得起。
我们该注意一下黛玉作此诗的环境:酒后微醺、刚夺了诗魁志得意满,因此真情流露忘了场合。
所以,黛玉写完之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并说宝玉“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人给人看”,有意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害怕自己的心意被看破。
于今落釜成何益——宝钗的苦心劝谏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谁也没想到,一贯低调的宝钗,这次却主动写了一首:“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
回目名为“讽和”,明指是和(第四声)宝玉之诗,和黛玉一样。
宝钗的和,和黛玉的和有什么不同呢?
黛玉的和,是情爱之和,宝钗的和,却是讽谏之和,借诗敲打宝玉。
“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宝玉你不是“原为世人美口腹”吗?
那么你是否知道,你还没成熟时,那些美食家们早就在等着你成熟的这一天,好一饱口腹。
宝钗的境界和格局远超宝玉,宝玉只想着为自己喜欢的人服务,可是,宝钗却告诉他:你怎么知道将来吃你的是什么人?到了下锅上桌的时候,一切还能由得了你做主吗?你想为女孩当仆役,未来役使你的人,却可能是你最厌恶的人——国贼禄鬼。
这是宝钗对宝玉的提醒:随波逐流的结果,就是命运无可掌控。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你说你是“横行公子本无肠”,可你横行时没有明确的路线,你无害人之心,可你也无助人之能啊,那么你能拿什么来为你喜欢的人做仆役呢?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你说你“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说明你也清楚你并非有利无害者,你的腥味用酒都无法去除,还得加上菊花的清香才能压住;你的积冷之弊会引人生病,还需要用姜之阳热来中和。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当你成为灶上锅中物,你就只能任人摆布了,你怎么知道烹煮你的人懂不懂用菊和姜来为你除去害人的弊端呢?到那个时候,就只能空悲叹了!
可惜的是,宝玉和众人一样,没从诗中读出宝钗的良苦用心,只当她是“讽刺世人”。
只能说,大家对宝钗还了解不够深,这种“讽刺世人”的愤青之举,宝钗是不会做的,因为这属于发泄情绪,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世人不会因为你的讽刺而改变,世风也不会因为你的讽刺就变得好一点。
宝钗的讽刺,只是针对宝玉一人,而且是以讽为谏,把劝谏之意写进诗里,希望宝玉能看清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不要沉湎于享乐里,要有危机意识,未雨绸缪。如果宝玉自身都难保,又拿什么去为喜欢的人服务呢?就凭黛玉的一往情深,宝玉也该努力上进争取给黛玉一个未来啊!
事实证明,宝钗的忧虑是对的,那些把宝玉为保护伞的人,宝玉一个都保护不了。道路无经纬,人生没有方向;春秋空黑黄,腹内皆草莽缺少智慧,成为他人釜中食就是必然的结果!
不仅宝玉如此,我等世人皆如此,浑浑噩噩的人生,除非一辈子都有人供养,否则有什么能力存活于世?又有什么能力去保护想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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