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故乡,春天未完,豌豆已经拉秧了。满地的青翠,秧子互相依托,蓬松半米高。每个杈头都比着趋光,举着白的花、红的花。豌豆花像蝴蝶,风来,飘摇着欲飞,很好看。
这个时候,大人就不让小孩子进豌豆地了。在当年,薅草是我们下午放学后的重要活计。天已经长,回家放了书包,带上篮子,出了村口,向地里进发。麦地不能进了,麦子正在扬花,灌浆,孕穗。踩折碰折一秆,就会失去一穗麦子。
豌豆地是可以进的。豌豆的秧子柔顺,不怕踩,只要不连根拔起,豌豆只管长。可是,大人也不让我们进地了,还要派人在地头看着,就是防我们这些小学生偷嘴儿。
豌豆从苗期就可以吃,豌豆苗儿,对青黄不接的人和牲口来说,都是地里头的好吃物。嫩芽嫩叶嫩秧,都可以剪回去,炒,蒸,焯了凉拌,做汤。只要不伤根,豌豆继续努力生长。各家都这样吃,偷偷从地里带回来,彼此心照不宣。
进入花期,特别是挂了嫩角的豌豆,就得防偷了。牲口喜欢吃,走过地边,抻着脖颈,不怕缰绳的勒,舌头伸得长长的,一旋一卷,就是一口。如牛,羊。它们不怕主人的鞭子,一边大吃,一边昂首,挺胸,阔步,还要哞上一声,表达得意。
人呢,四顾无人,趁机进地,拽上几棵,迅速团进口袋或篮子。豌豆角儿,嫩嫩的,皮儿青嫩,果籽青嫩。嫩芽, 可以焯了,凉拌,泼上新蒜捣的汁。秧子,投进猪圈羊栏,或者剁碎,掺了麸皮喂鸡喂鸭。几棵豌豆,全家欢喜。
所以,薅草的我们,总算有进地的理由,只要不被看地的人发现。趴下,贴地爬行,豌豆苗是我们的青纱帐。匍匐前进,不论男生女生。贴地,贴压着豌豆秧,胳膊肘儿,腿儿,肚腹,都感受到了大地和豌豆的凉润。我们迅速四散开来,眼里只有可吃的豌豆角。
手摘,嘴咬,往篮子底捋,往口袋里装,风卷残云般。然后赶快出了地边,赶快下到河滩上薅草,野胡萝卜,水芹菜,菖蒲芽,芦苇的嫩芽,深深浅浅薄薄厚厚地盖满篮子,四散回家。回家前,用河水洗手漱口,把布衫儿裤脚儿上的泥土掸干净 ,消除偷嘴儿的痕迹,免得袁七彪和杨老瘸发现 。
袁七彪和杨老瘸一个胳膊细软,一个是瘸子,总是看地边,守秋,撵鸡赶猪。回去时,我们昂首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也不多问,至多说:“小祖宗们,可不敢祸害庄稼了!”
袁七彪十多年前去世了 ,杨老瘸还活着。前些日子回老家,我说了偷豌豆的事儿,他说:“有啥丢人?那时候都偷,吃的东西太少……”又说:“不是看不见你们,大侄子。叔当年也和你们一样,偷豌豆偷苞谷偷西瓜啥的……偷不穷的 。记住,地不亏人!”
嘿嘿,杨老瘸笑了。我也笑了,嘿嘿。
作者 赵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