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昫在《旧唐书》中记载了一则有关人间炎凉的故事。唐文宗曾在夏日与柳公权等学士联句,“帝曰:‘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公权续曰:‘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唐文宗称赞道:“辞清意足,不可多得。”乃令柳公权书于殿壁,时加吟诵。
但是到了北宋时期,苏轼对柳公权的续句颇不以为然。一方面,他在《东坡志林》中对此发出了“惜乎宋玉不在旁”的感叹;另一方面又创作了《戏足柳公权联句》一诗,续写了四句:“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一为居所移,苦乐永相忘。愿言均此施,清阴分四方。”这首诗的题目,虽点明了是游戏笔墨,但是细读诗歌内容,却寓含有严肃的思考。柳公权接续的两句,不乏谄媚的意味;苏轼续写的四句,则使得诗歌主旨悄然发生了转移,取譬清凉均施,言近而意远,寓有君王与民同乐的期待和讽谏。
自然的凉风,既是造物者无尽的宝藏,也是造物者丰厚的馈赠,每个人都可以披襟享受。在宋玉的《风赋》中,楚襄王感慨:“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而宋玉则对道:“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宋玉指出楚王所享受的是“大王之雄风”,而普通民众领略到的则是“庶人之雌风”。“雄风”与“雌风”形成鲜明对比,揭露了不平等社会现实的客观存在。孟子曾指出:“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可见统治者与民众同甘共苦,则有利于天下长治久安;统治者与民众苦乐不均,则不利于社会稳定。相较起来,宋玉在《风赋》中寓含有与民同乐的讽谏,而柳公权的联句纯粹是向最高统治者献媚,所以苏轼有“惜乎宋玉不在旁”的感叹。
宋代王镃《水阁纳凉》一诗道:“云碧纱厨水阁中,鸳鸯花冷枕玲珑。描金团扇无人用,一阵荷香一阵风。”人间炎热的夏季,有凉风吹来便是清凉世界,所以描金团扇无所施用。上古歌谣《南风歌》把这层意思说得更含蓄,也更为深入。“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赤日炎炎,暑气如蒸,而南风一起,天气转凉,所以说南风解除了万民的烦恼。更为可喜的是,南风带来了降雨,使农作物获得了好收成,所以说“可以阜民之财”。假如说王镃《水阁纳凉》偏于客观描摹的话,《南风歌》则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古代诗人对于人间炎凉的言说,还可以见出其思考的深邃和情怀的美好。“仙凡元不远,咫尺异炎凉”,清凉备受喜爱,人们不希望被垄断而不得。“借清凉世界,长夏同消”,诗人将心比心,希望清凉世界人人同享。至于“清凉分与众人同”,“清凉常愿与人同”,则是诗人占有阴凉,希望能将这份清凉与他人分享。这些诗人和楚襄王、柳公权比较起来,境界要高出许多,然而未能臻于至善。毛泽 东主席曾在《念奴娇·昆仑》一词中说:“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这首词不仅表现出环球同凉热之意,更主要的是,作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词中还隐含有世界大同的理想。所以这首词对人间炎凉的思考和处置方式,无疑已臻于一种至高境界。
独享人间清凉,固然可鄙;把人间凉热挂心头,也未能尽善;只有与老百姓同享凉热,才能真正获得忠实而坚定的拥护。人间炎凉虽小,却可以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