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万镜楼》,想到赵柏田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丢失了的历史,会在叙事中涌现出来。”无疑,这一夫子自道既是赵柏田的写作之道,也是他作为一名小说家努力的方向。
《万镜楼》的书名,一是来自书中写到的17世纪南方作家董若雨在小说《西游补》中虚构的一座楼,一是来自被作者奉为精神导师的博尔赫斯的诗歌意象。在作者看来,历史是国人的心结,以此为书名,正指向历史这一庞大而又虚无的存在。书中收录了作者在历史写作场域多年惨淡经营的短篇佳作《寻画记》《万镜楼》《三生花草》,也有非虚构名篇《南方庭院》《两生花》等,书中写到的画家、诗人、隐士、海盗、皇帝、刺客、书商,循着草蛇灰线,都可考其本事,但作者认为,他们也是心灵世界的镜像。
开篇小说《寻画记》,故事背景依然放在赵柏田喜欢的明朝,“去年冬天,在S城召开的历史学年会上,我认识了年轻的大学教师史浩。”你看,赵柏田对历史多么执著,“历史年会”“史浩”,头一句就把整篇小说的格局定位在“去年”与“历史”之间,“史浩”既是年轻的大学教师,又是叙述先祖“史生”的人物,准备撕去历史的伪面孔。明朝画家徐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他因杀妻而被捕入狱,在历史上寥寥数笔带过,小说家在历史学家停笔的地方开始了他的文学想象:向史生揭露丈夫的妇人张氏用身体温暖了年轻画家,“艺术”“凶杀”“情爱”,吸引读者的元素都具备了,仅仅停留在这三个可读性比较强的小说元素上,它最多只能算一篇通俗小说,赵柏田的野心在于他要挖到历史的源头,在徐渭的年谱里找到那段线索,告诉读者,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小说家杜撰的。赵柏田有更大的野心,他告诉我们徐渭是因为只爱自己,只爱画,才起了杀妻之心,赵柏田的“告诉”,是通过他的文学笔法。
史生最后消失在一幅画里,这个细节让我忍不住想起尤瑟纳尔的《王福脱险记》,王福和弟子林用一幅画造了一片大海,淹没了朝廷皇上和大臣后借机逃脱。尤瑟纳尔与同样写历史小说的赵柏田用强大的想象力捍卫了文学的真。赵柏田的文字是诗意的、圆润的、从古代生发开来,其香气溢满纸张。
如果说《寻画记》是《万镜楼》这本书里主要动机,真与幻的一次展示的话,那么压卷作《万镜楼》借明朝作家董说在香料和梦境里营造精致的生活一幕对应了天下小说家的野心:造梦小说家往往要葬身于梦境。初读博尔赫斯,我以为博氏已经写尽了天下梦与镜子,赵柏田却荡开一笔,从《西游补》的作者董说晚年凄凉情景开始写,“我坐在一片秋天的树林里”,只此一句就定了小说的格调:诗与真。
在小说最后的一个注里,作者告诉我们写《西游补》的董说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其事,《西游补》从《西游记》里孙行者大闹天庭撞入了万镜楼开始写作。他写了镜子、梦、香料、雨水、书等,一个明朝江南文人喜欢的物,但它们分明又是一个个能说的、会消失的词。当镜子竖立在你面前的时候,它可以映出你的脸谱来,当一面面镜子一起使唤的时候,它们互为映象,亦互为敌人,“我轻轻一跃,一头冲入了镜子”。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毁灭掉的不是镜子,而是肉身。梦如此,香料如此,书如此,写作亦如此。赵柏田在荒诞的情节背后有一回现代的思考:“心会迷失方向,但时间不会,时间有着一个恒定的方向。”有时我读赵柏田的书,感觉柏田是对着一位真挚的读者说话:“以前我每次出游,都为路上带什么书斟酌再三。”对书爱如此,信如此:不立文字,烧掉所有书籍(这里不是卡夫卡)。董说焚书痛哭招书魂,难道不是每个爱书者和写作者的写照吗?
那么,“小说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小说的真实有时候会超过历史的真实,超过生活中的真实,在《纸镜子》里虚构的赵临安你可以说是夫子自比,赵柏田索性把自己写作的“秘密”和盘托出,他以一种开放的姿态朝向所有的读者,“我虚构了赵临安这个家伙,让他来讲述这个故事”,写《万镜楼》的那位小说家又是谁呢?是赵柏田,又不是。他是阅读或者写作着的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