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秀岚对程夫人说:“夫人管管小二,都十二岁了,还整天和一帮熊孩子掏土挖洞。家里那么多砚台不用,随便挖出块石头,却说掘到宝贝了,什么里外都是小星星,什么敲起来有响声。哪块石头敲了不响?老爷也夸说是天砚,是文字之祥,太惯着他了。”
这时,外面传来苏轼的声音:“秀岚,晚上摘些新鲜的春菜,雨天的香荠、青蒿太好吃了。”
一日,秀岚正在熨衣服,忽然脚下的地陷了下去,差一点掉进几尺深的坑中。
程夫人听到秀岚的叫喊,从里间出来,只见坑中有一块乌木板,秀岚揭开木板,露出一个陶瓮,不由地叫起来:“瓮里有宝贝!”
苏轼听到动静,也跑过来看,兴奋地喊道:“妈妈你听,里面好像有响动,一定是谁埋的财宝要出世了!”说着就要跳进坑里挖。
程夫人连忙拉住道:“赶紧埋上。不是我们的东西,动不得!”
程夫人的侄子程之问听说此事,就去劝姑姑:“古人说得好,饶君且恁埋藏却,煞有人曾作主来。不管谁埋的,姑姑发现了,就是姑姑的。姑姑若不愁钱,就让侄儿挖。”
程夫人说:“你听错了,并没有这事。纵有,里面也未必会如你所愿。”
程之问说:“姑姑不在乎钱。可是将来两个哥儿应试,也需用钱。姑姑也该替他们想想。”
程夫人说:“他们的前程,须自己努力。家财有余,不一定是福。搞不好,倒让孩子们不思进取。”
程之问见话不投机,便不多说。
不久,苏家从城中搬出去了。
程之问忙去找房东,租下了这所房子。当夜就在里面挖,挖出了一丈多深的大坑,也没找到陶瓮。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坑中,觉得自己真是被坑了,说不定姑姑早就挖了,只是不说。要不就是丫鬟背着姑姑挖了。再不然就是房东收房后,挖了再租。哪里还轮得到自己?平白折了一年的房租。越想越恼,气病了一个月。
程夫人听到此事,对苏轼说:“如果你挖,你就是之问。”
苏轼说:“不挖,如何知道有没有?”
程夫人说:“可是,你先要想明白,你确实需要你挖的东西吗?”
十几年后,苏轼出任凤翔签判。扶风开元寺有很多古画,他经常独自骑马去看,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
寺中老僧对苏轼说:“学士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高人。贫道有一方,能以朱砂化淡金为精金,可惜一直未遇可传之人。今见学士,正可传者。”
苏轼说:“我不需要金子。虽得之,也没啥子用。”
老僧说:“正因为学士不好此术,才是可传之人。”不由分说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向苏轼介绍起他的化金方。
陈希亮知府听说此事,对苏轼说:“这个和尚惫懒,我知其有此方,求而不与,你却不求而得。不如把方子给我吧。”
苏轼虽然有些顾虑,还是告诉了他。
有一天雪后,房前古柳旁,只有一块一尺见方的地上没有积雪。天晴时,忽然又拱起一个几寸高的土包。苏轼想起刚来时听到的一个传说,有个士兵,在不远处的东岳真君观松树下,看到树根有个洞被补塞住了,便用长矛捅了捅,忽见一团火焰般的东西,从补塞处窜出,又钻进土里。观中老道得知,捶胸顿足说:“那是我藏丹砂的地方,已三十年了啊。”改日再挖,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老道为此怅恨而死。苏轼猜想,老道的丹砂说不定就窜到了古柳旁,因为热度高,所以上面才没有雪。想到这里,就要动手挖。
妻子王弗在小轩窗前正梳妆,见苏轼满屋子找挖掘工具,便淡淡地说:“要是老夫人还在,肯定不让挖。”
一句话让苏轼又想起母亲当年的教导,静下心来,深感惭愧,便打消了挖的念头。
苏轼出官黄州,安置在定惠院东的一处老房子住。搬进去时,朝云说:“相公还记得吗?江南人搬家,喜欢做盘游饭,把鱼肉猪内脏之类的,埋在饭中,让丫鬟用筷子挖出来,叫做掘得窖子。我今天也做一个这样的饭。”
苏轼笑道:“原来你还是个小财迷啊!我想起一个小故事,从前有人盗墓,竭尽力气,才挖通了墓穴,只见一人裸坐其中,对盗贼说:‘你没听说这是首阳山?我乃伯夷,穷得叮当响,焉有物邪?’盗贼失望而去。又去另一座山挖,刚挖了一半,前日裸衣男子,又拍他的背说:‘别挖了,别挖了!这是舍弟的墓!’黄州这穷乡僻壤的破房子,焉有物邪?”
一日,老友陈慥来拜访,苏轼从竹筒里倒出些零钱,让家人去买酒肉。陈慥见状说道:“子瞻也到了和我一样环堵萧然的地步啊,此境不易处呢!都说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来做和尚,难道人生在世,必要有一段掘藏之想?”
苏轼说:“说到掘藏,日前听到一个小故事……”
朝云正上来递茶,笑道:“原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没想到学士还有一肚皮刨坟盗墓的黑段子。”
苏轼说:“这个故事太好了!以前没舍得给你讲,今日你托陈公的福,也顺便听听。话说有三人上山采药,挖到了一堆钱。天色已晚,他们商议,先取一二千,买些酒肉吃,天亮再接着挖。一人下山去买,另两人却打起了鬼主意,准备等那人买酒肉回来,就杀了他,一宗财宝两人分。而买酒的那人也想独占钱财,先在酒中下了毒。他一回来,那两人就把他杀了,然后喝酒庆贺,也都中毒而死。”
朝云说:“有什么稀奇,无非是利欲熏心,害人害己。”
陈慥说:“朝云解得切。只是这个故事有些不可信,既然三人都死了,外人如何得知原委?”
苏轼说:“姑妄言之,何必当真。掘藏这种意外之财,不想也罢。要发财,还有更简捷的法子。听说令尊在洛阳的园宅,十分壮丽。不知是否用了当初我转告陈老前辈的化金方,才如此富足?”
陈慥曰:“唉,哪有什么园宅?老爷子回到洛阳,因没钱买房子,就指望化金方,翻来覆去地试,手指都戳烂了,也没搞出金子来。家母还说这是谁编的缺德方子。”
苏轼听了,连连叹息,觉得老僧不传陈希亮自有道理。
适逢新年,他给陈慥写信,约上元节一聚,才写了“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稍晴起居何如”几句,砚中就没墨了。这块砚不太好用,磨半天也不出墨。他不由得又想起那块天砚,自己去墙角杂物堆中乱翻,终于在一个旧书箱的底下找到了。他抚摸着天砚,依稀有一种温莹的感觉。
朝云看着满地零乱的杂物,说:“相公灰扑扑的,倒像掘了多大的藏一样。”
苏轼说:“一天到晚掘藏,你何尝知道掘藏的道理?”
朝云说:“有什么不知的?无非是想着天上掉炊饼的美事呗。相公考进士、做官,哪一件不是在掘藏呢?只是有时掘着了,有时大失所望,有时倒被蛇咬了。”
苏轼听了,心中一动,暗想,朝云说得竟不错。闺阁中果然历历有人,这些女子的行止见识,皆出于自己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于是,一边研墨,一边默祷:
自入东坡,大小维康!婵娟与共,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