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秦淮河,流淌了数千年的都是一个调,才子佳人的故事堆满了你的两岸,任你俯拾,但都带着游闲寂寞的气息……十里秦淮,无尽的繁华;千年妩媚,依然的迷离。
纵贯南京城东西的秦淮河也缀满了多少名诗名句,一直缠绕在我们的记忆里,竟然忘记了聆听你绵长的流淌声息,击水悦耳的桨声和迷离扑朔的灯光也扯不动我怀旧的情思,耳畔总是回响着不同的诗吟声,舒缓的,哀怨的,失意的,交错在一起,与这勾人的秦淮水此起彼伏……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最不能理解的是杜牧才子,在扬州“二十四桥”听腻了,呆够了,跑到秦淮河岸的迷离小屋里高谈伤别,听歌不是滋味,终于想起亡国之恨。把一个秦淮添了那么多的沉重,六朝金粉无香,唯闻恨曲!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对秦淮的巨变很惊诧,我不敢妄揣诗人胸怀里的惋惜,但那个秦淮的确是王谢的家河,就如自家门前的一条小水沟,泼进了多少脂粉净脸的水,断送了一条本可以传世的繁华,物是人换,终于轮到百姓看看惊飞的燕子了……
“过秦淮旷望,迥潇洒,绝纤尘。……对触目凄凉,红凋岸蓼,翠减汀蓼。”秦观无暇一住,只能流连岸边,衰草连天,蟋蟀沉吟,他还是控制住自己的美感,“江月知人念远,上楼来照黄昏”,天晚了,游子思归,所以不再流连,他太急于回家,不说秦淮的好处……
“潮长波平岸,乌啼月满街。一声孤棹响,残梦落清淮。”秦淮虽好,但不属于我,清人潘高告诉我们这里不能久留,本来是繁华,水波击岸,萧瑟乌啼,不见了繁华人烟,美梦做的也是凄惶,他写的秦淮阴森森的起了满身的惊悚……
“玉颜空作琵琶怨,谁叫明妃出塞来?”抗清将领张煌言站在秦淮河畔,终于为女人发出一声吼叫,但政治色彩又太浓,总是把女人拉进不能扭转的历史风波里……
我说秦淮河太沉重了,怎禁得起这么低沉的哭诉?秦淮河水太浅,怎负载的起那么多感情的舟船?你是南京城的玉带,只是飘逸得不是那么轻盈;你是南京城的一张经久名片,只是写满了更多的历史头衔;你是南京城的一面镜子,只是映照了多少红颜泪眼……
历史终于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和我的同学一起悄悄的躲在秦淮河的怀抱里,就一个黄昏,对坐品茶睹河……
毕业分手,天各一方,20年后,在秦淮河见,是一个巧合的浪漫,但浪漫留给了秦淮河,如果说有,那是借秦淮来的。她是我最佩服文学功底很好的一位女同学,握手,坐下,就谈秦淮河。找一个可以看尽夜色的茶屋,品着茗茶,把个秦淮河看遍看透,她非歌女,我非公子哥,少了缠绵,重温相知。
我以为,如今的秦淮河绝不适合在岸上游走了,只适合去看去想,因为商业的气息太浓。踏上任何一处景观,都会叩响一个古代的声音,乌衣巷里融入繁华与哀婉交错的主题,朱雀桥上冷月无声送走了多少缠绵,桃叶渡口更怕“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你不能纯净的去感怀,只能在叫卖的杂音里寻觅本色。
黄昏的太阳留恋的洒着斜晖,这是残照,可依然诗意,穿过柳枝故意留下的缝隙,看最后一眼秦淮河水,然后悄悄的褪去,对岸的我们欣赏你的美丽,你却想把我们快点带到灯火里。两岸的绿木长柳,如烟似雾的浓浓的凑在一起,把头伸向秦淮河里,是赛着比比装束谁的最美?还是晚风里也要打扮了才能入闺?本来一条平静整齐的河水,因了你才使岸边犬牙参差,你的影子是想把秦淮河水的情思在这即将降临的夜色里重新挑起?黄昏深处,团团如烟的轻雾悄悄泛起,透过柳枝的空隙弥漫而来,直扑秦淮的河面上,微风撩拨,赶走了一片,留下点滴。在沿岸,留出几块空隙,给那些飞檐斗拱,亭台楼宇,看的沉醉了,就躲进去,让风景去独自陪伴着这多情的秦淮……
星星点点的花灯打开了,那是秦淮的眼睛,楼宇的装饰灯也融进了这无声的华章里,在柳枝上,在楼宇的檐下,也在我们的头顶上,昂首探视,我们的小楼的檐角也挑起了花灯,迷离的照着我们的身影。不要看岸上,眼睛就聚焦那秦淮的河面,在河水的两边,摆着五彩的花色,将黄昏时的翠绿换做了一水的斑斓,时而打开的华灯也加入进水边的灿烂,不甘寂寞的闪着,或红,染了朱颜,照得水面波光粼粼,铺排开,扩散着,晃着你的眼睛;或绿,是抖动的绿丝带,靠近那红的一片,迅速的感染成一堆,融入在一起;或黄,如碎金洒在新人的头上,纷纷的,轻缓着,找到属于自己落脚的河面。就这样,变幻着,迷离着,固定了秦淮夜晚景色的主题……
轻轻的画舫趁着花灯挑起的热情缓缓荡来,画舫边沿镶着的彩色光圈是诗意的,包围着弄舟人的心情,小船的华盖上装点着各异的灯饰,如古代官员冠顶的珠带,闪动着,飘逸着,和射进河面的灯光比,画舫是带着流动打乱了满河的宁静,穿行在波光琉璃里……那节奏迭起的桨声划开了灿烂的铺设,把波纹荡起,推向等待的岸边,和着男女的笑声和吵闹,似乎在向我宣告,一个不眠之夜的开始。
同学问我,还记得文学上的那番才华的对垒吗?我想,莫非是见了景色,她喜欢雕刻的笔痒了,也想见景纵情了。她问,记得这秦淮河的河水在两位文学泰斗的眼中的不同感觉么?我喜揣摩细微,不能难倒我,朱自清说,那是晃荡的蔷薇色,是冷冷的绿着;俞平伯则是感觉了“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我喜欢后者的感觉,她笑了,说道,厚而不腻,当然是六朝脂粉所凝了。我知道她是在引用朱自清的感觉回答我。她说,同为《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天空都悬着月,你能知道有何区别么?难住了我,我怕跑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去寻月,摇摇头,也许她对今夜的月色敏感了,她告诉我这里的月“瘦削两三分”。我想起了,这是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月,我不敢往下说了,我怕这月引起她的不快,月是故乡明,那是思乡;千里共婵娟,那是愿望;举杯邀明月,那可一种思念的无奈。月瘦削是因为人把伤别的感觉加进去了,眼前的今夜的月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让她加上感觉的成分了。我转移了话题,问她,在秦淮楼上听歌是什么感觉?说着,一送茶的女子进来,听到我说,就介绍可以出钱听听小唱,如果不愿,也可以打开音响。我表示谢意,让她走了。我怕歌声带走了我的心绪,还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好。我想起朱自清在这里听卖唱的不好意思,翻翻风尘色的歌折,也不敢享受。听此处随风飘荡的歌也很惬意,歌声都是属于大家的,堵不住耳朵,如朱自清说的,听隔壁的“歌声总是仿佛隔着重衣瘙痒似的,越搔越不着痒处”。我好像并不在意,心思还在久别后的说话上。她问,你对两人在文章里表达的情愫有什么感觉?我说,好像朱自清是不堪消受,俞平伯则是不为景色迷,想他的哲学道理了。她说,是的,一个是来受感染的,一个则是面对景色只剩下理智了,是找个地方来思考了。她问我是属于那种?实在说不出了,我知道,彼此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一旦见面再分手,那就是一种伤别,在这里是自寻浓重的感染,但总归还是理智,所以也就赞同了俞平伯的态度了。
我们面对秦淮河那么多的游女,楼道里站着的,河岸上游动的,画舫舷边坐着的,还有我面前的消了容颜步入宁静人生的同学,除了联想到金粉莲步,我还有一个特殊的感觉,不要斜眼看她们,她们都是我们的审美,记起了周启明先生的一段话: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一种博爱总是带着感伤,但我只能如此,不能把糟糕的情绪都撒在女人的身上。想着想着,我又回到了对香凝秦淮河的记忆里了。“浆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画船箫鼓,昼夜不绝”。一幅盛世缠绵的画面遮住了秦淮河的寂寞,无论是闲人还是劳动者都可以眼福饱餐这绝美的人间胜景,有什么不好呢?《桃花扇》里“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美丽繁华今难见,唯留感觉的凄美……我想起来时赌见的媚香楼,那是李香君的故居。秦淮名妓,依然传送着恼人的几多缠绵甜润。媚香楼坐在秦淮河的南岸,左牵文德桥,右携来燕桥,南望乌衣巷,北依夫子庙,占尽了最美的地理优势,华美都属于那个文学的形象了。而我们,只能去感怀了。
她看我不言语了,就问,朱自清和俞平伯比,你更喜欢哪种语言风格?其实她是找话题而已,她知道我的习惯和追求。朱自清的是恬淡雅人,而俞平伯的如唱一段散曲,平素的内容也是韵味十足。我喜后者,她点头,说我的口味一点也没有改变。
灯火未阑,游人渐渐地散去。满河的艳晦归于宁静,沿岸的升息归于沉寂。华灯映水,画舫凌波,都印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不想趁这留给我们散步的机会踏岸缓步,因为我怕身背着秦淮脂粉的味道。说着话,掀开珠帘,步下台阶,穿过廊桥,在小贩沿街的摊位里穿行而过,归宿状元楼……
据说,最近的秦淮河水突然变红,该不是倾入的胭脂水染红吧?沿岸的屠宰场的牲血竟然染红了十里秦淮!秦淮是凝香还是恶臭?可别污了我对你的一段情怀……千年的秦淮映照了多少玉面,花灯找到了着落,散落了多少如珠如玑的诗句,缔造了一个民族的浪漫情怀,我不舍得被我们去蹂躏了。
江南锦绣之邦,金陵风雅之薮。十里珠帘,如肌凝水。我中华锦绣仪态万千,就因为有你的身段做了明证。文学上讲,景皆为心声。我怀疑了,美景不也能造心声么?大凡凄美之景不可流连,也不可再去,我想,我不会因得不到而恼,倒是因为我不能再读你一个深度而胆怯。
绵软的秦淮,我曾躲进了你的怀抱里,你看见我在你的怀抱里沉醉的睡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