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个诗歌大国,然而历来是热心写诗的人多,而热心评诗的人少。宋代诗人洪适早就说过:“好句联翩见未曾,品题今日欠钟嵘。”金代诗人元好问也曾发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的呼唤。进入现当代,这种局面仍未曾改观。翻开刘福春编撰的《中国新诗书刊总目》,可以发现,所收录的诗人、诗集的数目比起诗评家、诗歌评论集的数目,要多出几十、几百倍,完全呈压倒优势。这种情况表明文人心中普遍存在一种重创作、轻评论的倾向,同时也说明想当一个称职的诗评家,其实也的确不易。也正由于如此,当我读到罗麒所著《21世纪中国诗歌现象研究》(人民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时,就不只是对书中所写的内容感到惊喜,更为诗坛出现了一位热心评诗的青年评论家感到欣慰。
这位青年评论家带来的不是某一首诗歌的评点,也不是某一个诗歌问题的专论,而是全景式地对中国新世纪诗坛的考察。写这样一部书是需要有实力、有眼光、有胆气的。罗麒是新世纪诗坛的亲历者,是沐浴着新世纪的阳光与风雨,伴随着新世纪诗人一路走来的。他阅读了新世纪诗人的大量诗作,目睹了这十余年来大大小小的诗歌事件,对新世纪诗歌有一种先天的贴肉感,对新世纪的诗人,尤其是青年诗人怀有深厚的情感。在对各种诗歌现象的描述中,罗麒采取的是客观、公允的立场,他更多地寻求对诗人的理解,即使是对某种诗歌现象予以批评,也是摆事实、讲道理,而绝无某些网络批评的自以为是。正是怀着对诗歌的热爱,对新世纪诗人的深情,才使他分外留心这一代诗人走过的匆匆脚步,记录下他们的创新与实验、挫折与进取、追求与梦想,从而使这部书具有一定的实录性,为当代学者的进一步研究,也为后代学者的诗歌史写作,提供了丰富的资源。
罗麒对新世纪诗歌现象的研究,属于共时性的研究,即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处在同一个时空之中。它的好处是有一种现场感、贴肉感,当然也容易有跳不出现场的局限,聪明的作者会懂得如何利用与评论对象同在一个现场的优势,但又要避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局限。
要打破“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局限,评论家要有较深的理论素养与较高的理论视点。《21世纪中国诗歌现象研究》显示了罗麒对现象学的深入理解与把握。他意识到现象学主张“回到事物本身”,“现象”的本意就是显现出来的东西。当罗麒确定这部书的题目时,其实他始终没有忽视本质。他所指的现象是与本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在描述新世纪诗坛种种现象的同时,其实也是在揭示诗歌创作的某些规律性。罗麒在论述新世纪诗歌现象时,并不是把诸种现象简单并置在一起,而是思索现象与现象之间的关系、现象与本质之间的关系,力求对诸种现象进行较为合理的评析。由于21世纪的诗歌现象极其丰富与驳杂,在具体地探究每一种诗歌现象时,他还分别借鉴了历史的、美学的、社会学的、性别学的,以及文化研究的种种方法,从而使一片现象世界迸发出理论思辨的火花。
罗麒描述新世纪的诗歌现象时,还注意到一个现象,就是所谓的“诗歌热潮”。这种热潮是由诗歌现象、诗歌事件和这些现象和事件中的主体创作所共同组成的。罗麒所称的纳入同一个相对科学的研究体系内的诗歌现象,实际上已经构成了思想史、诗歌史领域中涉及的“学案”。诸如作者在书中论述的“网络诗歌”“地震诗歌”“新红颜写作”“新及物写作”等,均可以视为诗歌的“学案”。作者把这些内容丰富又有一定内在联系的诗歌现象,以“学案”的形式予以考察和描述,凸显了问题意识,既包括丰富的原生态的诗歌史料,又有作者对相关内容的梳理、综述与论断。这是一种对新诗发展的全新叙述。从内容上说,它更侧重在新诗与社会的关系、新诗对社会上不同人的心理所产生的影响;从叙述形式上说,它以“现象”为重心来安排结构;从方法上说,它侧重考据与论断的结合。因此这种论述的价值不只是在诗歌美学上的,而且也是在诗歌社会学、诗歌伦理学、诗歌文化学上的。
写诗与评诗,虽说是紧密相关的,但这毕竟是两个行当。相对诗人而言,诗评家要有特殊的修养。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中提出论者须兼具“才、学、识”三长,三者之中,以识为先。有了这种独到的眼光,方能穿透层层云雾,直抵诗人的心灵,才能在复杂的诗歌现象中挖掘出背后的真谛。当然,具有这样一种独到的眼光也是很不容易的。陆游晚年曾说:“六十余年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宋人吴可亦有“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的说法。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在诗歌的海洋中经过四十年的沉潜寻觅,不敢说有多么深的体会,但是对陆游、吴可的学诗不易的说法却是深感共鸣的。罗麒正处在最好的年华,愿他把已经取得的成就作为新的起点,把诗歌评论作为自我实现的手段,让自己的生命在与诗歌的碰撞中发出灿烂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