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兑面
在崇明乡下,养猫比养狗普及。一个家庭如果没有一只肥猫卧在门口,算不得完整的家庭。而且,养猫比养狗低调,养了一只狗,四邻八舍都知道你家养了狗,养得鸡犬不宁。养猫不是,养猫可以养得不动声色。
我记得家里养过的一只猫,芦花色,雌性。俗语“十只黄猫九只雄”,不知有什么依据,但黄猫真的是公的居多。公猫不好,发情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叫,屋檐上,柴堆里,宅前屋后,叫得撕心裂肺,不顾廉耻。依我有限的经验,动物中,发情的以雌性居多。惟猫不是。一个人不该恼火时偏恼火了,我的乡亲就以公猫做例子:“咦,雌猫不发雄猫发了。”说明“雄猫发”是特例——“发”是发情的意思。所以我记住了,那只芦花色的猫是雌猫。当然要是雌猫太有魅力,引来一群公猫,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小时候所有关于猫的经验,都是那只芦花猫传授的。比如它老是卧在门口,“呼哧呼哧”地打鼾,年轻轻的便有了老态。你赶它,它站起来,拱一拱身体,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地走开。过了一阵,在你不经意间,它又回来了,不计前嫌,依旧“呼哧呼哧”地打鼾。真正睡醒了,它开始打扮自己,无非是用舌头舔自己的身体,所有够得着的地方,都一一舔舐干净。猫是一个爱清洁的动物。
到了晚上,等人类真正入睡的时候,它不知哪里去了。最好的设想是,抓老鼠去了。老鼠是猫的玩具。有时候,它抓了一个,就在场院里,或房间的空地上玩,无数次捉放以后,实在没兴趣了,“阿乌一口”,将老鼠咬死。外婆说,好猫是不吃老鼠的。这是一个悖论,抓了又不吃,什么道理呢!依外婆养猫的经验,是不给猫吃晚餐的,说是吃了晚餐,猫就懒惰了。这仿佛又是一个悖论,猫饿着肚子抓老鼠,抓来吃了,又算不得好猫了,让猫何以为生?这是我现在想到的问题,以前没想过,即使想了,也未必想得清楚。外婆说是这样说,也未必讲得清道理。有许多个晚上猫并不在抓老鼠。你睡到半夜里,突然听见有隆重的打鼾声,动一动身体,感觉盖着的被子突然变沉了,多半是那只猫卧在你的被子之上。冬天里,天正冷着,有一只猫在你的卧榻之上酣睡,替你增加点热量,你并不觉得讨厌。何况,它又没有钻到你的被子里来。还有一些猫为了避寒,自寻生路,钻进灶膛里,一不小心,身上的毛发伤痕累累,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都是黑的,好不容易拣回一条命,依然到处行走,悠然自得。
在乡下,养猫其实是要置一些硬件设施的。最广泛的设施,是猫洞。哪家人家盖房子,都不会忘记为猫留个“绿色通道”,这个“绿色通道”,便是猫洞。即使门窗关了,猫仍然可以从专属的“绿色通道”里自由出入。房子有正房有厢房,无论多少间,门关得多么壁垒森严,猫总可以通过猫洞出入每一个房间,从闺房到柴房,来去自由,不避嫌疑。所以,一个家庭有什么隐私,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问问猫便知道了。好在猫只会咪咪乱叫,表达不甚清晰,要不然,哪家人家还敢养猫!或许,它们只是在自己的圈里传递消息,张家的猫或许会告诉李家的猫,自己的主人藏有私房钱,只是苦于无法对女主人打小报告。时间倒退几十年,你到崇明乡下任何一个地方看看那些房子,总可以看到猫洞。即使盖房子的时候家里没猫,猫洞也是必备的。万一下次养猫了呢。
对猫的价值的评判,是抓不抓老鼠。我家的芦花猫是会抓老鼠的,所以是好猫。抓老鼠的勤劳与爱睡觉的懒惰,功过相抵了。有一段时间,经常看到它抓了一只老鼠玩:放开老鼠,躲在远处,让老鼠误以为脱离了猫的视野。老鼠先是装死,出其不意地想逃走,却总是逃不脱猫的利爪。那段时间家里的老鼠少了,却总是断不了种,我怀疑是猫鼠勾结了。你想啊,要是家里的老鼠绝种了,猫的命运将会如何?所以,一只猫,每天只抓一个或几个老鼠,甚至老鼠为了保护自己,每天主动送几个同伴让猫享受。这样的结果,是猫坐享其成,成就感十足,换回其他老鼠的幸福安宁。反正老鼠的繁殖力强,每天牺牲几个不影响种族的繁荣昌盛。
在乡下,养猫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我的乡亲把猫当做自己的家庭成员,不溺,不宠,不虐,自己有什么吃的,也给它吃什么。一个猫食碗摆在灶脚边,人吃饭,拨一口给它吃,如猫不在,嘴里“咪咪”一呼,猫便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吃完便自行其是。有时候,突然想起来,好几天没见到猫了,骂一句“这只死猫”,也没当回事,再过几天,“死猫”又活着回来了,外出的几天,是助人为乐还是作奸犯科了,懒得追究。那个猫食碗,终年不洗的,外婆说,不可以洗的,洗了,猫会“颠骨头”。不知道这是啥意思,或许只有猫知道,人不洗碗是对猫的仁慈。
我的乡亲养猫,初衷是为了抓老鼠,到后来,只是养着,让其成为家庭里的一个成员,抓不抓老鼠无关紧要了。养着就养着吧,反正也不缺这一口猫食。当在外工作的你过年回家,有一只猫在桌子底下蹭你的裤腿,你一边骂死猫,死猫,一边还要把啃了一半的骨头扔给它们吃,你是否感觉到,这或许正是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