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诚骏
大雪过后,天气更冷了,正是读书的好时光,于是又读起了《毛泽 东诗词》。不只是读,还用毛笔一遍一遍地抄写,读和抄的时候,感佩五内,油然想起了明代学者、诗人徐增在《而庵说唐诗》中说的一句话:“诗之等级不同。人到那一等地位,方看得出那一等地位人诗出。学问见识如棋力酒量,不可勉强也。”这位徐增,是明末秀才,字子能,号而庵,苏州人,明亡不仕,居家讲学著书。《而庵说唐诗》是他数十年读诗的心血之作,历来为人称道。
徐而庵说诗的等级和人的地位相关,但这里的“地位”,并非指财富权力,而是指人的境界。我以为,大抵如哲学家冯友兰说的由低到高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以毛主席对中国、对世界的贡献,他的境界无疑达到了最高层次。由于他古典文学造诣深厚,因而他的诗词,气度之恢弘,堪称千古卓绝。
例如脍炙人口的《沁园春·雪》,开笔仅用“千里”“万里”“冰封”“雪飘”四个词,就表现了祖国江山的壮丽景象。后边一个“望”字,轻松地带出黄河和长城,鲜明地突出了华夏河山的地理特征。如此多娇的江山,自然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固然杰出,不足之处又是那么明显。所以,要说论英雄,还数今天的“风流人物”。按照毛泽 东一贯以人民为至上的思想,这里的“风流人物”,就是指人民群众中的无产阶级这个群体。至此,无论是写景还是抒怀,毛主席以其高远的境界和深邃的思想,让古今众多咏雪诗望尘不及。
毛主席写于1935年的《念奴娇·昆仑》和《清平乐·六盘山》,其气势之磅礴;抱负之宏大,可谓空际传神。《念奴娇·昆仑》第一句“横空出世”,就不同凡响。接着用“阅尽”“飞起”“搅”三个动词,贴切而富神韵地展现出昆仑山的地貌和奇丽景象,让人击节赞叹!下阕出语,更是大政治家的奇思妙想。“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可谓气壮山河,地域由中国放眼到全球,超越了前代圣贤的“大同”理想,用政论家的话来说,是一种国际主义的非凡气概。《清平乐·六盘山》上阕写景,一摒常见的就山写山的手法,以巨人之笔,充满激情地一笔涂就六盘山上的奇景:“红旗漫卷西风”,看似粗犷,实则雄浑。下阕抒情,隐寓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哲思,“高峰”“红旗”“长缨”“苍龙”这些词语质朴而不借雕饰,却恰到好处地反映了中国革命的早期历程。理想和信心迸发的气势,充分显示出一个领袖的精神风貌。
毛主席的咏史诗也与前人迥然有别而傲然独立。无论是七绝《刘蕡》《屈原》《贾谊》还是七律《纪念鲁迅八十寿辰》《咏贾谊》,都体现出一位大政治家犀利的洞察力,一位大诗人深厚的才情。例如《刘蕡》,这个刘蕡是中唐时代的一个进士,博学能文,性耿介而嫉恶。唐文宗时,他向朝廷上策,大声疾呼削除藩镇和宦官的权力,遭到宦官们的忌恨,被诬陷构罪,迫害而死。刘蕡和大诗人李商隐曾经共过事,二人又是患难之交。刘蕡死后,李商隐抑制不住自己的悲愤,连续写了四首诗哭刘蕡,但在当时黑暗的政治环境下,李商隐只能用回环婉曲的诗意表达他幽怨、愤激的情感。毛主席显然读过李商隐的这些诗。此外,毛主席很肯定刘蕡,据报道,毛泽 东读《旧唐书·刘蕡传》,还写有旁注。因而他的这首《刘蕡》,对历史人物也表达了赞赏之情。第一句中的“千载长天”指的就是千年前的唐代中期;“大云”指刘蕡,用的是起兴手法。第三句中的“孤鸿”比喻刘蕡,在一大群官僚中,只有他不顾生死,敢于观点鲜明地抨击奸佞当道的时政。以致他受到诬陷时,无人为他伸冤辩诬。“万马齐喑”则是比喻当时黑暗的政治,在“万马齐喑”的环境中,刘蕡竟然能“叫一声”,实属难能可贵。毛主席的这首七绝,朴素洗练,言简意赅。既有扼腕同情,更多深沉凝重,在意境上又超过了前人。再看他的七绝《贾谊》,短短四句,赞赏、惋惜、感慨,可谓感情起伏而诗意不尽。第一句“贾生才调世无伦”,改动了李商隐《贾生》诗中的第二句“贾生才调更无伦”。把“更”字改为“世”字,其境界比之原诗大为拓展,这是对贾谊的高度赞赏。第二句“哭泣情怀吊屈文”,这样一个有才的政治家,却遭贬而离开朝廷,以致不能施展才干和抱负,令人惋惜。第三句“梁王堕马寻常事”,是感慨,很平常的事,何足挂齿,可是“才调世无伦”的贾谊竟会因此哀伤而死,实在令人难以接受。结句“何用哀伤付一生”,既是实写,更是深深的叹息,但诗思却绵绵不尽,读者也许会想假如贾谊不死,又将是怎样一种境况呢?给读者留下诸多想象。
在诗人的笔下,这首《贾谊》主题如此清晰,而吐语却十分蕴藉。透视历史沧桑中的个人命运,发前人之所未发,让读者去领会诗中不必直论的深意,这就是一位伟人诗家的睿智。
《纪念鲁迅八十寿辰》是两首七绝,深情地讴歌鲁迅同反动势力顽强斗争的精神。前一首正面描写鲁迅“博大胆识铁石坚”的形象;“刀光剑影任翔旋”则是赞美鲁迅的大无畏气势;“龙华喋血不眠夜,犹制小诗赋管弦”写得细腻入骨,具体而完整地展现了鲁迅“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杜甫句)的硬骨头风貌。第二首侧面歌颂鲁迅,带出陆游,秋瑾,从俯瞰历史的高度抚今追昔,指出爱国精神是中华民族的悠久传统。
《而庵说唐诗》里还说:“诗本乎才,而尤贵乎全才。才全者,能总一切法,能运千钧笔故也。”翻开《毛泽 东诗词》,那些笔力千钧的诗句俯拾皆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青松怒向苍天发,败叶纷随碧水驰”。这是诗人的气质、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投身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三者镕铸于一体的结晶。
毛主席是深得古典诗词精髓的,他特别强调“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不能不用”,他还认为,“词有婉约、豪放两派,各有兴会,应当兼读”。
毛主席和他同时代的文化人一样,酷爱并熟悉中国传统的诗歌体裁,他的旧体诗成就也是举世公认的。但是,他对旧诗词又有着一种严肃的态度,他说:“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体,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政治家的气度,诗人的才情,一览无余。
今年是毛主席逝世42周年,再读这位伟人的诗词,仿佛仍然感受到他的呼吸,他那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心胸气象,让人不由地再次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