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怕小红,小红怕黛玉。那么,小红真的是宝钗想象中那个不得不防的“小人”吗? 在大观园里的怡红院,贾宝玉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他曾经这样描述那辰光:“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又说“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娇嗲的丫鬟,傲娇的公子,整一个和谐小社会啊。但是,若换个眼光来看,可能就要大相径庭了。如果小红拥有话语权,她描述的怡红院,也许时时刻刻都要上演一部现实版的《甄嬛传》。
晴雯和袭人的斗法,麝月的绵里藏针,秋纹的尖刻与上不了台面,至于她自己,应该是最为励志的那个女主角,类似于金三顺,或者大长今。
她会如实地写自己奋斗中的每一步吗?我看很难。“奋斗”这个词,貌似一个十足的褒义词,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却是由许多个屈辱挫败构成的,最起码,对于小红来说是这样。
小红是贾府大管家林之孝夫妇的女儿,我曾经对她的这个身份设计很不理解。林之孝夫妇虽是奴才,在贾府,却极有分量,贾琏跟林之孝都推心置腹,林之孝家的走进怡红院,晴雯都要热络地上前赔笑脸。
有这么一对实权派父母,小红为什么会在怡红院做个宝玉都叫不上名字的小丫鬟,受不完的窝囊气呢? 如今想来,大概其中玄机有两点。一是在很多人眼里,怡红院都是个好地方,比如厨房管事的柳家媳妇,就看中了怡红院“差轻人多”,谋划着要将女儿送过去应卯。林之孝家的,正管着小丫鬟们的人事,近水楼台把闺女送进怡红院,便不难想象了。
但林之孝家的,管的只是小丫鬟,大丫鬟们的人事权,在王夫人甚至贾母手中。王夫人撵走晴雯,还是得避重就轻地告知贾母;袭人身份改变之后,对宝玉说,以后她的去留,跟王夫人汇报即可。
所以晴雯等虽然对林之孝家的有礼节上的客气,心里并不真的看重,倒碗茶,喊一声林大娘,就算给足了她面子,用不着照顾她的女儿来进一步示好。
若小红是个本分人,她的日子倒也很过得去,所做的,不过是拎桶水,描个花样子,帮人捎个话之类。但小红毕竟是管家的女儿,见的世面多,想的也多,不甘心就这么没名没姓的,“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攀高总得有路啊,小红自个儿,默默地折腾上了。
作为一个零基础的奋斗者,小红顺理成章地,先想到动用自己的原始资本。她的原始资本是长得还行,虽然跟晴雯等人不能比,却也有“三分容貌”。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收拾得利落点,就称得上“十分俏丽干净”了。
这先天后天加在一块儿,凑成的几分好模样,“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皇天不负有心人,某天,还真的瞅到个空子,给宝玉倒了一回茶,就迅速地被秋纹碧痕等人发现了,兜头就啐了一口,骂她是“没脸的下流东西”,让小红不由得“内心灰了一半”。
几乎没有过渡,失意的小红立即开始了她的爱情。和宝黛爱情那样漫长的铺垫不同,小红的爱,突如其来,这厢刚在宝玉那儿碰了一鼻子灰,那厢她听到老婆子提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竟然当晚就梦见他来拉自己。
小红与贾芸,不过是一面之缘,她虽然认真地瞅过贾芸两眼,但紧接着,她就跑到宝玉跟前献殷勤去了,若不是在宝玉那里吃了瘪,她也不至于想到贾芸这个人,做这么一个梦,可是即便是这般现实,也能成就一段梦萦魂牵,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张爱玲笔下,也曾写到过一个野心勃勃的姑娘,她跟女友说,对于我来说,只要经济条件在某一个范围内,是人尽可夫的。
这姑娘够直率,后来她跟了女友的父亲,尽管她的目的很清楚,但我猜,在他们的关系里,一定也有情意绵绵的时刻,甚至于,你都不能说,这样的爱情,就不算爱情。
还是不要轻易地给爱情定义吧,对于不同的人,它有不同的呈现方式,倒是难得曹公用一个“痴”字来形容小红,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看得出,他对小红的爱情,既感怜惜,也觉得好笑。
小红的世故与天真,是这样浑然天成地合为一体。她因为贾芸是“本家爷们”而对他有了非分之想,但这非分之想,亦未必能给她带来现实好处。这种关系,在她的人生里,更多的是一种储备,接下来,她依然要自力更生地寻找出路。
机遇从来不慢待有准备的人。这日小红和文官香菱她们在花园里玩耍,凤姐老远在山坡上招手叫人,唯有小红抛下众人,跑到凤姐跟前。
凤姐交代了她一个差事,小红办得清楚明白,把四五门子的话,都说得齐全,凤姐马上看出这个丫鬟不一般,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还怪小红她妈没有把闺女送到她这里来。
其实这也怪不得小红她妈,林之孝家的作为凤姐手下,知道伴君如伴虎,当娘的,总希望女儿过个太平日子。但年轻的小红,更明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面对凤姐的邀约,她立即愉快地答应了。
关于小红在凤姐手中的历练,书中没说太细,我们只知道,从此后,她不再是怡红院里宝玉都叫不上名字的小丫鬟,凤姐出门,小红的名字也能附在平儿丰儿之后了,她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得其所哉。
说到底,小红的核心竞争力不是容貌,而是口齿伶俐,头脑灵活,这些在宝玉屋里都是屠龙术,袭人连一两银子有多大都闹不清,宝玉对她们不做这种要求。在凤姐这里,小红的长处有了用武之地。
到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启示,靠才干混,比靠脸蛋混靠谱。靠脸蛋混,也许立竿见影,但这种成功门槛太低,太容易复制,千军万马,都想过这个独木桥,往往为先行者所警惕,就算小红能成功上位,以后,也不过是又一个蕙香。
何况小红又不是李嘉欣,她想要在宝玉面前卖弄姿色,不过是不得其门者的误打误撞,是一个奋斗者初上路时,难以避免的一小段歧途。
小红身上有着足够的励志元素,但起码在前八十回里“负能量”爆棚的曹公,怎么可能只是津津乐道于一个励志故事。
他在小红身上用那么多的笔墨,怎么看,都像是有更多的暗示,让读者预感到,这个人,待到贾府凄风苦雨之际,一定会有更精彩的表现。
小红最后,会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呢? 比较主流的说法是,她后来与茜雪同去狱神庙探望宝玉。那个自信满满的脂砚斋,在第二十七回的眉批里,对她是批判的:“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
但随即有畸笏叟指出:“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这俩人,都是一副知情者的派头,但我对于文本之外的东西,向来存疑,撇开这俩人的挤眉弄眼,只看书中文字,小红的性情,也大略可知。
在书中,小红的确表现得野心勃勃,在当时,野心是个贬义词,现在可不是,小红的才干,的确不是其他丫鬟可比,她想要脱颖而出,也是天经地义。她自身呈现出来的,没有太多可挑剔之处,那就再看看其他人对她的看法。
宝玉对她始终不明就里,凤姐对她是激赏,秋纹晴雯她们对一切想要靠近宝玉的人都严加防范,她们的指责也做不得数,剩下的,还有一位,却是最为重量级的评价者,那就是宝钗姑娘。
很有意思,宝玉都不知道他屋里这姑娘叫啥名,宝钗却早就了解到小红“眼空心大”“刁钻古怪”。当她不小心听到小红的心事,本能地担心她“狗急跳墙”,会生出事端,于是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装作是刚刚赶过来的,喊:“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
这个细节是最遭黛粉诟病之处,认为宝钗是想陷害黛玉,是不是,外人很难知晓,但《红楼梦》里,很多人遇到什么事儿,都喜欢拿黛玉当借口。
比如凤姐让平儿到大观园里躲一躲,就对邢夫人称,平儿是被黛玉叫去了。看得出,黛玉在荣国府里存在感极强,这里也显示出贾母对黛玉的疼爱。
宝钗一向与黛玉走得很近--虽然到这时,黛玉对她仍有敌意--这里脱口而出,叫出黛玉的名字,倒不足为奇。也许她心中有个时间差,认为,小红会当自己说出心事以前,黛玉已经“朝东一绕”地跑远了。
但小红作为一个精明的当事人,同她一样是宁可信其有,当下就很恐惧,觉得那些话被宝钗听了还没什么,黛玉听到就麻烦了。
这里形成一个很有趣的关系,宝钗怕小红,小红怕黛玉。那么,小红真的是宝钗想象中那个不得不防的“小人”吗? 我觉得未必。在怡红院里,她被晴雯秋纹等人欺负,坠儿也替她鸣不平,抱怨凭什么晴雯她们几个被算到上等里去时,小红并没有正中下怀,她清醒地说:“也犯不着气她们,俗话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无用功呢? 宝钗但知道小红的野心,却不知道她的胸襟,机警透彻如宝钗,也有这种盲区,一方面是她最强调“规矩”二字,另一方面,精明的既得利益者,对于张牙舞爪向上攀爬的底层人物,最没有好感,不自觉地会放大对方的危险性,而不体谅小人物在完成原始积累时,未尝难免的穷形尽相。
小红与贾芸出场时,都还处于原始积累阶段,对于他们未来走向,不妨持开放性的预测。我愿意相信,小红是有可能去狱神庙探望宝玉的,这倒不是因为她是什么“忠仆”,而是在完成原始积累之后,她才有更多机会,表现自己的温暖与善良。
如果真有那样的时候,也许,同样历经波折的宝钗,才能懂得一个底层的聪明能干的女孩,曾有的那种窘迫与彷徨。 (图、文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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