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菊花盛开的时节,正好读到《红楼梦》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里面有个凤姐给刘姥姥满头插花、逗人捧腹的插曲:那也是个菊花盛开的清晨,贾母带领凤姐等一干人进大观园游览,李纨一见,忙迎上去,说她才撷了菊花正要送去给老祖宗簪戴。李纨的丫头碧月忙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折枝菊花——
贾母便拣了一个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地插了她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不住。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也老风流才好。”
可惜,刘姥姥满头插菊的盛装没有赢得大家的喝彩。按照贾母及众人的审美观点,头上簪戴一两朵花方才淡雅和恰到好处,满头插花的盛装却是一种过度的显摆和让人不堪的“村”气,不啻是个丑陋可恶的“老妖精”了。刘姥姥这是二进荣国府打抽丰,这位积年的老寡妇很懂得低声下气、以柔克刚,当即承色自嘲,口里说自己也爱“老风流”,其实私底下也感觉不合时宜。所以,到了《红楼梦》第41回“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刘姥姥醉中误闯怡红院,从镶门的大镜子里瞧见自己满头插花的形象时,醉眼蒙眬,竟错认为是他的亲家母进来了,也嘲笑她说:“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花戴满头叫作“没死活”,这显然也认同了贾母、凤姐等人鄙薄与否定繁饰盛装的观点。
在《红楼梦》里有一个人,却十分认同“菊花须得满头插”的审美情趣,这个人就是贾探春。她曾写过一首菊花诗,表达了这种超群不凡的审美观点。《红楼梦》第38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史湘云与薛宝钗连夜拟了十二个菊花诗题,第二天请姐妹们在大观园吃蟹赏菊作诗。贾探春当即勾选了《簪菊》这个诗题,作了一首: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诗的笔调豪放疏朗,甚合探春性格。诗中刻画了一个自比高人雅士、我行我素、自命不凡的簪菊人——其实就是探春自己形象。诗中第二句写到折菊簪菊,何以要人家“休认镜中妆”呢?那是因为簪菊本是古来重阳习俗,男子更是满头插菊,所以簪菊不能认作仅是女人平日对镜所做的时尚装扮。探春在诗中举了两个古人的例子:一是“长安公子”杜牧。杜牧祖父杜佑在唐朝德宗、宪宗两朝为相,门第显赫,加上京兆杜氏又是魏晋以来数百年的高门望族,故杜牧被冠以“长安公子”的雅号。杜牧在《九月齐山登高》一诗中有“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的著名诗句,探春以为这“满头插菊”是爱花爱到极点的“花癖”所致,她对此深表欣赏和仰慕。二是“彭泽先生”陶渊明。陶渊明当过彭泽县令,后来辞官归隐,世称“彭泽先生”。他爱菊嗜酒,在宅旁篱边遍栽丛菊,那是一个何等飘逸脱俗的神仙境界和世外桃源啊!“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他的咏菊名句,表达的是一种令人景仰的悠游、闲适和清雅。南朝萧统《陶渊明传》载:江州刺史王弘一直想结识陶渊明。一年重阳节,陶渊明因家贫“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忽值(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归。”成语“白衣送酒”说的就是这个典故。陶渊明又亲自酿酒:“郡将尝候之,值其酿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着之。”陶渊明的“满手把菊”——手里满满地抓着一大把折枝菊花,他的头上恐怕也是“菊花满头插”,犹如刘姥姥一般了。陶渊明的这种浪漫风流的名士做派,探春归之为嗜酒所致,故称他为“酒狂”。“三径露”指菊花,源自陶渊明《归去来辞》中“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名句。“葛巾”是东晋士人所戴的一种用葛布做的便帽,布质比较粗疏,所以陶渊明拿它来漉酒。但成为佳话的是,他漉完酒后,就把这帽“还复着之”——就是把粘着酒糟、滴沥着酒水的帽子又戴到头上。在陶渊明看来,酒可是个大大的好东西,漉酒的帽子能算肮脏吗?还用得着清洗吗?“九秋”指秋季三个月九十天,故称秋天为三秋或九秋。菊花在深秋下霜的时节开放,故称“九秋霜”。“葛巾香染九秋霜”,无疑是指在这种葛布做的便帽上插上了菊花,所以连帽子才会沾染上菊花的香气。把这首《簪菊》翻译成现代白话,意思会更显豁些:
瓶子里供养、篱笆边栽种,天天为菊花的成长而劳碌奔忙。摘来菊花插在鬓边,别认为仅是女人对着镜子所做的寻常梳妆打扮。
知道吗:从前的长安公子杜牧爱花成癖,彭泽先生陶渊明更是爱菊而又嗜酒如狂——多少古人像他们那样喜欢满头插花啊!
短短的鬓角感觉有点冰冷,那是头上插戴的菊花沾带的露珠滴下的清凉;葛布做的便帽上也沾染了菊花的香气,那里还混合着深秋的寒霜。
这种高尚脱俗的幽雅情趣自然不合世俗庸人的眼光,那就任凭他们拍着手、站在路边指指点点地嘲笑吧!
古人喜欢满头插菊,自然不止探春诗中提到的杜牧和陶渊明这两个例子。南宋诗人陆游在《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中写道:“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表明陆放翁也是一个喜欢满头插菊的诗翁。元好问《辛亥九月末见菊》诗:“鬓毛不属秋风管,更拣繁枝插帽檐。”“繁枝”就是花朵开得繁盛的花枝,不是只开一朵两朵的花枝。显然,元好问也是一个喜欢满头插菊的“文雄”,只是他戴着帽子,把花插在帽檐上罢了。满头插花原是古人的一大风尚:梁代简文帝萧纲《茱萸女》一诗有“杂与鬟簪插,偶逐鬓边斜”诗句,就是指女子在夏日插戴茱萸花,不仅是把鲜花与“鬟簪”一类的头饰混合妆饰,而且还故意把花斜着插,即所谓“鬓边斜”,追求的是一种很夸张很浪漫的装饰美。刘缓《看美人摘蔷薇》诗有句:“钗边烂熳插,无处不相宜。”插的是蔷薇花,表现的也是鲜花与金钗玉簪之类的头饰混合妆饰。而“烂熳插”,自然是横三竖四、不拘一格地满头乱插、疯插,就像凤姐给刘姥姥插花那样。这种满头插花的风致也不限于权贵和富豪,乡间的平头百姓也长此风。元稹《村花晚》一诗就有真实描绘:“三春已暮桃李伤,棠梨花白蔓菁黄。村中女儿争摘将,插刺头鬓相夸张。”这村中女孩插的是棠梨花,而且还以插的数量多寡为相互夸耀的资本。杜牧曾在《杏园》一诗中感叹唐人插花之盛:“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这里插的是杏花,因为摘花插花的人太多,竟把整个杏园的杏花差不多都采光了。
唐宋时不仅女人簪花,男人也簪花,而且无分官民老少。宋代邵雍《插花吟》有“头上花姿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句,是指官员头上插戴的花枝影子映照到酒杯里去,很耀眼也很迷蒙。苏轼《吉祥寺赏牡丹》诗:“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黄庭坚《南乡子》词:“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人不羞花花自羞。”都是老人簪花的例子,虽也有点“自羞”老风流,却并没有被世人鄙薄为“老妖精”。簪花崇尚多,以繁为美,在古代笔记中亦屡有记载,如《武林旧事》卷三载:南宋时杭州“六月……茉莉为最盛,初出时,其价甚穹(高),妇人簪戴,多至七插,所值数十券,不过供一饷之娱耳。”“插”指一枝,茉莉花每枝都有好几朵花,“七插”就是插七枝,则有数十朵花,其繁花满头的纷繁和亮丽令人惊艳。明人《烬宫遗录》载有明代的例子:“后(皇后)喜簪茉莉,坤宁有六十余株,花极繁。每晨摘花簇成球,缀于鬟髻。”这“簇成球”,就是以众多的茉莉花把鬟髻插成一个球形的“花园头”。当然,簪花也不必非鲜花不可,在缺少鲜花或无花开放的时节也可以用假花——如以丝罗绢帛做成的罗花、绢花以及金纸做成的金花等等。如《宋会要》嘉定四年:“具遇圣节、朝会宴,赐群臣通草花。遇恭谢亲飨,赐罗帛花。”这里的“通草花”和“罗帛花”都是人工做的假花。宋张先《减字木兰花》词有“头上宫花颤未休”句,这“宫花”也是假花。《红楼梦》第7回写薛姨妈让周瑞家的送给众姐妹的十二枝“宫花”,就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
有意思的是,在宋代,头上插花还是一种荣耀和尊贵的身份象征,对此,官员还有严格的等级规定,你想多插还不行。吴自牧《梦粱录》载:宋时臣僚赐花簪戴,各依官序,宰臣枢密使,赐大花十八朵,栾枝花十朵;枢密使同签书枢密使院事,大花十四朵,栾枝花八朵;敷文阁学士,大花十二朵,栾枝花六朵;知官系正任承宣观察使赐大花十朵、栾枝花八朵;正任防御使至刺史各赐大花八朵、栾枝花四朵;……品级越低,簪花越少,最小的大使臣,只有大花四朵,没有栾枝花。这“栾枝”是一种常见的园林造景植物,与小桃红相似,二者的区别是:“小桃红”的花直接长在枝上,而“栾枝”的花长在小梗上。“都人瞻仰天表,御街远望如锦”、“头上宫花射彩云,归向慈严夸盛事”、“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这些诗句都是诗人们对当时世俗时尚簪花的最美写照。
正所谓“繁华过后归于平淡”。这种崇尚满头插花的时尚在《红楼梦》所表现的清代康乾盛世时已风光不再,满头插花乃至被鄙薄为“妖精”的装扮。男人已不再簪花,女人簪花也只簪一两朵。这种淡化和简化,或许是因为文明的进步,使得人们越来越少了那种雍容华贵的闲情逸致,衣饰装扮日趋简约,满头插花的盛装终于被冷落,被鄙薄,被抛弃,以致清代乾嘉时代的历史学家赵翼在《陔馀杂考》里不禁发出这样的喟叹:“今俗唯妇人簪花,古人则无有不簪花者。”而到今日,连妇人也不簪花了。对于这种繁花满头的“高情”淡出历史而变得“不入时人眼”的无奈,探春也只好发出“拍手凭他笑路旁”的长长喟叹——随你们在一边拍手嘲笑吧,但我还是认为它是一种高雅的妆饰和脱俗的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