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位怀虫老人，至今记得他怀虫的故事。
怀虫，是秋天以至冬天的景致。金风充实了田野的果实，也吹亮了秋虫的歌吟——叫蝈蝈和纺织娘扯着嗓门唱起流行歌曲；蛐蛐和油葫芦弹起了竖琴和吉他；金钟和马铃拉起了二胡与提琴；最动人的是金铃子的吟唱，像稚嫩的童声，或是叮咚的扬琴和琵琶，清越幽雅。这些可爱的小精灵成了人们怀中的宠物，且多为老人们宠爱。
旧邻马嘻嘻老伯曾是京班堂名的班头。堂名者，小型戏班子，有苏滩、昆班、京班，多于寿庆喜筵作场子。京班在吴地生意清淡，我童年时，时常看到马嘻嘻倚门拉一把京胡，唱一段京腔，甚是凄凉。
穷困孤独的马老伯时常期盼着秋天，期盼着怀虫的季节。每年秋天，他身上便怀有金铃子等秋虫十数头，都是牛角小盒，大小如象棋的棋子，怀纳于贴身贴胸的口袋，始于白露后，有时能怀到开春。他日日给秋虫喂时鲜瓜果：水红菱、南瓜、梨、苹果……切成骰子大小，置于盒内。小精灵得新鲜瓜果的滋润 ，快活地振翅歌唱。天渐凉，他陆续将这些小宠物放到贴身口袋里，或置于温和的阳光下。虫盒多，他就央裁缝师傅多做几个贴身的口袋。他的衬衫与众不同——胸口处缝有八只口袋，左右各四。口袋不大，每只置一盒。也就是说，有八只金铃子能与他贴身相伴，度过漫长的秋天以至冬天。
或云，何不将几盒金铃子放在一只大口袋里？他以为，这牛角小盒不宜磨擦碰撞，否则，金铃子们不愿歌唱。
我孩提时很喜欢与马嘻嘻老伯作伴，喜欢听他拉琴唱戏，尤其喜欢在秋天听他满身幽雅的虫鸣。他说，他身上就是一台堂名好戏，生旦净末丑无一不备，或是一台江南丝竹，笙箫笛琴琵琶样样齐全。
一个萧瑟的秋日，这位堂名佬去世了。弥留之际，有人问他，是不是将满身的鸣虫一道殉了 ？他连连摇头，示意将它们分发给邻家的孩子，让它们在人世间继续作美丽的吟唱。我也得到了精致的一盒，只可惜年岁久远，那牛角小盒已杳然无踪。
作者 吴翼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