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一生以无数恢弘华丽的戏剧,把爱情、欺骗、仇恨、阴谋和血腥杀戮写到了哲理思辨的尽头,写到了淋漓尽致痛彻肝肠的生死极限。在决定放下如椽巨笔、告老修隐的52岁,他写下人生最后一部作品——《暴风雨》,被世人敬称为“诗的遗嘱”。它浓缩着莎士比亚全新的人文思考,令人咏叹自省。
近日,由国家大剧院制作并首演的新版《暴风雨》,以严肃静穆的风格忠实还原了原著空灵苍凉的风格。一个以狂暴法术报复奸诈仇敌的故事,却呈现出人类放眼未来,归于平和自由的海阔天空之意境。
为了将这部在国内舞台上演的莎士比亚遗作呈现给观众,国家大剧院特别邀请了来自英国的著名戏剧导演提姆·修普担任该剧执导,由国内著名表演艺术家濮存昕领衔主演,并与皇家莎士比亚剧团“莎剧舞台本翻译计划项目”共同呈现。
舞美设计没有追求具体的物化形象——不去限定观众思维,空即是满,空即是多。已经覆盖到观众席的超大圆形舞台,象征着穹庐一样的天际。伴着呼天抢地的声嘶力竭,漆黑的纸质巨幕被凌乱撕扯,簌簌的震动声响隐含所有无以名状的骇然声响。横亘天宇的铁架桥强化了置身暴风雨的现场感。所有心灵的矛盾困惑在窥探和聆听中起落悬空,既保持着鸟瞰凡间的姿势,又渴望参悟上苍的答案。
濮存昕饰演濮思洛,演出了曾经把书房视作王国的米兰王性格本色。由于信任和疏忽现实,濮思洛被弟弟篡权夺位,从海上逃亡到孤岛,掌握了呼风唤雨、调遣精灵的法术。12年后,能够凭借命运的幸运机会,等来这次翻身机会的濮思洛殚精竭虑设计了这场命运的暴风雨,本意只是惩罚坏人并夺回权利。但是,命运突转,和暴风雨一样突如其来、不可思议的爱情,既夺走了他对女儿的操纵控制权,也让他在震撼启迪中重新思量生命与复仇的关系。
剧中这对父女关系也体现出多重现代的心理认知焦虑。濮思洛无疑是个坏脾气的孤僻老头,他可以对艰难困苦的荒野生活不屈不挠,可以对至亲的背叛和残忍抗争愤怒,只因女儿美兰德是他的唯一柔情寄托,是蛮荒凄凉中的唯一光亮。12年来,一半是爱的海洋,一半是仇恨的烈火。他可以设计女儿和婚姻,但他没有想到,他的孤独终老不受控地不期而至。女儿和费迪南真挚纯美的爱情让他喜忧参半,意外地沉醉于幸福狂喜,又意外地失落——被他驱遣支配的女儿、他控制他者的最佳典范,即将失去。
爱情的喜剧化处理,丝丝入扣的心心相映,成为推动全剧的动力,也成为改变濮思洛思想的清洌甘泉。饰演美兰德的李晓萌演出了少女初见王子的那份纯洁的钟情喜悦,毫无尘世掩盖和矫情的动人情愫。美兰德代表着莎士比亚的理想人类:为爱而生,悲悯柔情,不饰雕琢,果敢激情,先锋前卫。观众也在喜悦的泪光中深深感触到世界是由爱构成意义的。一切嫌隙与仇恨在爱的宏大力量前,皆不堪一击。
国家大剧院演出的这版《暴风雨》也许是运用声音最多的演出版本。作曲家巴里·甘伯格、图利古尔·刚子的现场演奏,富含非洲鼓、吉他、手指钢琴以及我国传统的呼麦、口技、现场演唱等多种表现形式,探索着宇宙里超自然力量的声音表象。云的飞翔,浪的躲闪藏匿,沙粒在海水裹挟里的舞蹈,树丛的叹息摇曳,甚至幽灵的暗示、心灵的疑问,在舞台上都可找到声音的附形——亦可理解为另一种平行时空的交集碰撞和表达。
戏剧重点没有放在莎士比亚惯常的华丽激越、飞流直下的大段对白上,而是放在12年荒野孤岛生存的心路历程上,放在了超自然的狂野暴力赋予雷电海浪苍穹的变幻莫测,带给濮思洛心灵的震撼转变上。苏国云的翻译文本更具当代人文色彩,也注重了台词音韵的上口顿挫。
王亚彬给精灵的现代舞形体设计,更倾向于表现狂野生命的热烈澎湃。每个精灵化妆上采用雾状彩色粉末,来去无踪隐形左右。如果可以展开舞蹈段落和精灵形象的细致刻画,舞台的奇幻色彩会丰富升级,增强观赏的趣味性。
濮思洛的虚构乌托邦,正是拉康提到的“镜像阶段”人格:仿佛生来就是一个顶天立地、足智多谋的,然而异化的个人主义英雄。他被迫割断了所有和人类社会的依赖和关联。所谓全能是另一形式的被囚禁流放。而美兰德的爱情、精灵艾尔奥对人类的怜悯,都直指濮思洛的真实处境。
把莎士比亚的思考放在当今时代,用以看待全球责任与非暴力的话题,可视为重排《暴风雨》的当代意义。
以宽恕放下仇怨,回归心灵的自由沃野,是濮思洛经历暴风雨意识到的自我缺失。在一场精神的暴风雨洗礼中,现实生活里每个人都最终找到失去的自我,而这正是莎士比亚亘古不息的思想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