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生活之间的关系(或者说,它们有没有关系),从来是人们最想了解的。那是因为,哲学一直给人一种在“云端”上的感觉,跟我们每天日常的生活,距离十万八千里。
对于很多人,那些大哲学家如康德、黑格尔等,一是读不懂,二是也不必读——没有同哲学发生关系,感觉并不影响自己当下的生活;而读了哲学,感觉也没什么特别帮助。甚至不少专业搞哲学研究的学者,感觉也就是作为换取薪水的工作在“搞”,跟他自己生活也没啥关系……这其实是经过经院化和学科化的“哲学”,对哲学原来面貌的最大扭曲。
我们知道,苏格拉底视哲学为一种生活形态,哲学就在人们的每日相遇中、对话中、彼此提问和讨论中,尤其是对那些人们视作常识的内容重新提出追问。苏格拉底本人就经常向城邦中的公民追问,什么是“正义”、什么是“虔诚”、什么是“高贵”、什么是“节制”、什么是“疯狂”、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懦弱”、什么是“根基”、什么是“城邦”、什么是“政治家”、什么是“统治”……所有这些词,都是当时人(包括今人)每天在用,却并没有真正深思过的概念。作为生活形态的哲学实践,正是把日常生活中那些被反复使用的词,变成概念(哲学概念),在各种没有问题的地方,提出问题(哲学问题)。这就是“哲学化”。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20世纪大哲海德格尔把苏格拉底称作为“西方最纯粹的思想家”。换句话说,苏氏以降,“专业”的哲学家越来越多,但哲学却越来越不“纯粹”,最终变成一门“专学”,而不再是一种生活形态。于是海德格尔竭力重申:哲学是对人类总体方方面面的一个袭击,从“日常性”开始探寻,趋向事物的根基。日常性,是哲学的起点,我们必须从那里出发。那是因为,对于我们每个人(海氏称之为“此在”)来说,日常性是无可逃避的,是“最首要的”“最大部分的”。并且,正因为它是如此接近于我们、如此熟悉,它经常被忽视。海德格尔写道:“生活中最接近、最熟悉的东西,便正是存在论上最遥远的东西,我们对它的存在论意义是无所知晓的、惯常忽视的。”通过“此在”这个著名概念,海德格尔要把哲学重新拉回到日常生活中的当下情境,拉回到我们生活中的“每一天”。
海德格尔完全点出了哲学的原貌。哲学必须刺入日常生活、袭击日常生活,在那里提出问题,并走向根基。而深受海氏影响的过去大半个世纪的欧陆哲学,大规模地突破了传统“哲学”的学科壁垒,以“游牧”“去领土化”(德勒兹)、“越界”(巴塔耶、福柯)、“解构”(德里达)等方式展开哲学研究。在最近半个多世纪的欧洲大陆,大哲学家纷纷涌现,呈现一派群星璀璨的盛景,并且,这些大哲们很多都同时兼具很多“学科”身份,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宗教学家或神学家、精神分析师、政治学家、法学家、经济学家、传播学者、思想史学者、文学批评家、艺术批评家、文化研究以及电影研究学者,乃至直接就是文学家、艺术家、剧作家、电影导演,有人甚至是总统候选人,差点就当上了国家元首……这些大哲不单打开了各种“学科”各自封闭性的疆域,其实,首先打开了传统哲学自己的封闭性疆域,把许多原先哲学不管不顾的问题,纳入了哲学分析的视域中。他们把哲学从原先一门早已专学化、经院化的专门学科,重新变成联结各种思想实践的网络中心。
故此,存在着两种关于哲学的治学方式:一种是从生活世界人之群处的具体问题出发、从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的“日常性”出发、从我们每个人生命中的存在性焦灼出发展开思考;另一种则是从“哲学”学科内某一组抽象的概念、术语或成说出发,通过对它们的疏解与阐释来讨论问题。而哲学在过去半个多世纪重新在欧洲大陆复兴,正是因为出来一批传统哲学眼中的怪咖式哲学家——他们一反学科性的治学方式,拒绝在传统哲学框架中顺着讲、在“云端”按着既定轨道往前走;他们响应海德格尔的号召,激烈地、不妥协地冲出了经院哲学的束缚,冲到日常生活的地面。今天,哲学家甚至可以出“笑话集”这样的书,跟你讲讲你为什么会笑倒在那些段子之下……
你的日常生活更加明艳动人,每当哲学闪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