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行是个清淡的人,她生长在南方,然后迁移到北京去生活。但是,我仍然感觉到,每次她回到南方家乡时,就像燕子归巢、花儿入土、鱼儿得水一样,瞬间满血复活了。南方的水土、空气、湿度,这一切形成的风土,养育着她。不仅是肉身的适配,也是精神的安居之所。每次回家时,她都恢复了鲜活的表达欲。一花、一木、一处老房子,都能触发写作的兴致。这些在她的新书《山里来信》中,是可以清晰地看出来的。
舒行喜欢山间的清晨,住在山里时,总是早早地起身,去山的深处走走看看,早晨的山间,空气特别纯净,是“蓝色时分”。她看到一条野径,就像儿时踏过溪石溯流而上一样,她走进去,邂逅了一株美丽的映山红。她看到一些可爱的小院子,种着花草瓜果,有女子在溪边洗衣服……这些,都是她喜欢看,喜欢去拍、去写的故乡风物。
在她的笔下和镜头下,我们会发现浙南的民风古意犹存。庙里做法事,大家去听;过年时,南天竹的小叶子插在糕点上作装饰,山间的居民要拿炒物敬神;春分后,村民要赶紧采明前茶;荠菜应季时,做翠色诱人的清香荠菜饭来吃;清明到了,山里的人,挑着八角礼盒去扫墓;野果薜荔的汁液做了夏天的凉粉,透明如水晶。
这些看似很诗意的风景、踏春、民俗,都是她真实的日常生活而已。比如,我一直对浙南的夹缬非常感兴趣,收集了很多资料,但始终是纸上的接近,然而,在舒行笔下,这些就是生活,她小时候睡的被子就是夹缬,她外婆家里也挂着夹缬做的窗帘。真让人羡慕。
当她在这样的环境中,就会快活,有活力。舒行在乡间生活时,乡间的电信信号不好,水都是要去挑的,路上很多未处理的垃圾,杂物堆放在屋子里。然而她仍然觉得清旷、安然,因着和室外的空气、地气、山气都接上了,在鸟叫声中干活和起居,这些会让她愉快。她写一个村民,日复一日地耕地,循季而作,说里面有某种稳定永恒的东西,我很喜欢她用的词:“深静”。这个种田人的头上方,正有一树油桐花开得繁盛,这个场景非常诗意,却那么自然,因为实情就是这样,全无安排,而生活中自有美可以慰藉。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要时不时地,从嘈杂拥堵、绿意很少的都市,一再返乡,就像去给自己安神和加油一样。她书里有句话:“故乡大概就是,想逃避当下之时,心灵想去的地方。”“我喜欢观察树木还有花朵,我能观察它们很长时间,在某一瞬间会觉得很安心,甚至能相信生活是无所畏惧的,当以后想起这种感觉时,可以给生活带来勇气”,这段话,也适合于舒行。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写法,舒行谈论家乡的草木、山川,娓娓道来,并没有突兀的情节,只是像印象派画法一样,把所到之处的所见所感,悉数写出,但是因为是真挚地爱着,所以这感情,让一切被浸润其中,有了统一的情感基调。这使我想到安野光雅的游记画和原田泰治的素朴画,你说它是印象派,又多了拙朴,说它是版画吧,却很灵动,说它是系列吧,每一张场景都是独立的,说它是孤立的,它又有某种统一的气味贯穿其中。
舒行对电影、书籍的爱,也是切近的。她记得很多电影里关于草木的章节、描述,会在看着眼前景物时,及时地联想到书里和电影里的它们,但是,这绝不是掉书袋,而是对于她来说,这些都是一体的。书里有一些文章,是在北京时写下的。也许,离去赋予了观望的距离。我记得,汪曾祺先生笔下关于儿时的风物,也是在离家以后写成的。
舒行的文字,很适合成书。她的文章比较慢,印成书以后,更能体现它的质感。这本书,采用了近乎方形的开本,有点像某种摄影集,纸张的质地也很好,那些用妈妈的陪嫁锡酒瓶盛放的野花,还有陶罐插着的桃花,在江南冬与春、高湿度的明净空气里,都那么妥帖地被安放着,一如我们的心轻快适意地徜徉在她的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