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雅士,指点江山时,往往挥斥方遒;但要他说说自家文章,即使心中多少自信,可自诩夸饰,口头文字,却很少见到。这应该与自谦内敛的文化传统有关。偶然的,因为整体评述,或情不自禁,他人追逼,名家对自己文字也许说说几句。这些内容,一般很少,常常零星几句,可也是有的。这里,我们先试举两例。
先说说著名学者梁启超。作家翻译家梁实秋,在他那篇精粹名文《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中,对梁启超的自在风度,做了相当传神的描摹。同时引述了梁既谦逊,又自负的演讲开首:“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那一代学人,说自己哪怕“有一点”学问,透出的也是信心满满,自负非常。由于很少人敢这么说,所以梁实秋补了一句:“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
在清末民初,梁启超是卓绝的文章大家。他的一支笔,感染了许多文人甚至志士,对推动社会进步,发挥了极大作用。这一点,梁启超自己也是认识清楚,同时引以自得的。在名著《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中,他便不谦抑地为自己立了一节:“梁启超的今文学派宣传运动”。为何如此?他在“自序”中有解说:“‘今文学’之运动,鄙人实为其一员,不容不叙及。本篇纯以超然客观之精神论列之,即以现在执笔之另一梁启超,批评三十年来史料上之梁启超。其批评正当与否,吾不敢知。吾惟对于史料上之梁启超力求忠实,亦如对于史料上之他人之力求忠实而已矣。”基于这般认识,他便在介绍本人这一节中,对自己在历史评判及现实学术上所发挥的作用,稍加罗列:“启超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其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掊击无完肤。”对于自己的文章风格、文笔优长,梁启超也毫不掩饰:“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这种由梁启超开创的“新文体”,在当时引起了“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可梁启超对此却相当愉悦:“然其文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
这最后几句,人们常常拿来描述梁启超文章的特点,现在知道,此语正来自梁启超自己!
还有一个可举的例子是有名的作家汪曾祺。
到了新时期,汪曾祺写出了一批别具风味的小说。由于其中人物、景致水洗般洁净,引发了读者的长久好感。随时间推移,他的作品益发显现出鲜活健朗的生命力。
他的散文,读者有定论,当然精彩。近日读他的文论,同样可喜可诵。有趣的是,谈及自己的文字,他不甚回避:“我自己觉得: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忧伤,比如《职业》《幽冥钟》;一部分作品则有一种内在的欢乐,比如《受戒》《大淖记事》;一部分作品则由于对命运的无可奈何转化出一种常有苦味的嘲谑,比如《云致秋行状》《异秉》。在有些作品里这三者是混合在一起的,比较复杂。但是总起来说,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汪曾祺自选集》自序)
从散在多处的文字看,对自己各类作品,汪曾祺显得颇为自负:“我的一些作品是写得颇为空灵的……”(《捡石子儿》)“我希望青年作家还能从我这里接受的一点影响是:语言的朴素。”(《汪曾祺文集》自序)“我的画往好里说是有逸气,无常法。近年画用笔渐趋酣畅,布色时或鲜浓,说明我还没有老透,精力还饱满,是可欣喜也。”(《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我的小说大都带一点抒情色彩,因此,我曾自称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称我的现实主义为抒情现实主义。我的小说有一些优美的东西,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得到温暖。”(《认识到的和没有认识到的自己》)说得相当“不”谦虚。
甚至,汪曾祺还给自己做过广告。1987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一册汪曾祺散文《蒲桥集》。在不大的书封面空白处,浅浅地印着一则介绍短文:
“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虽非定论,却有道理。
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文字极精彩,将汪曾祺作品的诸多优长都浮现了出来;尤其“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用来比喻文章,极新颖,叫人惊喜不禁。
短文印出,许多人都叫好。人们便向汪曾祺打听是何方人士撰写,汪曾祺却遮遮掩掩。后来追问者众,汪曾祺只好招供:是我自己写的,应出版社的要求。
后来,汪曾祺虽然承认:“广告假装是别人写的,所以不脸红。如果要我署名,我是不干的。”但是,正因为此,我们便意外见到了作家对自己作品较为真实的看法。无此机缘,我们便很难见出作家内心的自我评判,当然也见不到这则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