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与昆曲艺术,是最早进入“世界口述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中国艺术,最能代表传统艺术之精神。古琴之道,正调品弦,中正平和,音意相合,得之弦外,心通造化;昆曲之韵,四声宫商,唇吻遒会,闲雅整肃,清俊温润,感荡性情。二者既有自己独特的艺术品性,又在文化精神上彼此统一,被传统文人对应成一种“雅音”,闲以养性,正以修身。
与其他乐器不同,作为士阶层“大雅之音”的古琴,不过度追求“嘈嘈切切错杂弹”的技巧,也不过度表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色,而是以简淡而寡味的音声,于吟猱绰注处寻求韵味,于虚音停顿处寻求无限。因此,“琴者,禁也”成为士人琴论最重要的命题。守住“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白虎通·礼乐》)的精神,也就守住了“琴乐”的本质特性。
古琴最具韵味之处,在于吟猱之间的韵律,绰注之处的虚实,落指静远,入弦淡逸,便可宛转成韵,曲得其情。这种声音,最能与人音相协,最能与肉声相和。因此,“歌则必弦之,弦则必歌之”,琴歌成为古琴重要的一种表现方式。有“舜弹五弦之琴,歌南国之诗,而天下治”(《尚书》),“《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史记·孔子世家》);《诗经》中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司马相如“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南宋姜夔,有《古怨》琴歌传谱,为琴唱之传世绝品;戏曲中有元代王实甫《西厢记》之“听琴”一折,明代高濂《玉簪记》之“寄弄”一曲,均以曲唱的方式,赋予琴歌以艺术表现力,彰显“丝”“肉”相协的活泼韵味之趣。
琴歌之道,虽久远,却失传,但于昆曲之中,尚存其法。如《玉簪记》中,小生弹琴吟唱《雉朝飞》:“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旁徨。”便以昆曲为载体,弹奏吟咏,琴歌韵味,略见一斑。昆唱依字行腔,力在磨调,字少调缓,缓处见眼,其曲韵在于“词情少而声情多”;古琴右手抚之,重而不虐,轻而不吝,左手按弦,吟猱绰注,定而可伸。古琴与昆曲,均能以乐音之精义应合意韵之深微,因此,从艺术品性上看,二者是和谐不悖的。
自明代嘉靖年间曲家魏良辅创辟水磨调以来,昆山腔转喉押调,细腻婉转,气无烟火。尤其清唱,更有别于戏场之锣鼓喧嚣,以“一拍一箫一寸管”为主要伴奏乐器,犹如魏良辅所言:“箫管以尺工俪词曲,犹琴之勾剔以度诗歌也。”明代至清初,昆曲清唱皆以“静态”为美,“拍捱冷板”,“合曲必用箫管”,展现中国艺术的虚静意境。但是,当今舞台上的《牡丹亭》,无论青春版、精华版、实景版,还是厅堂版、大师班、摘锦版,均为大型的戏剧表演,其唱实为“戏场声口”,场面伴奏多用以笛、笙、三弦、二胡、琵琶等乐器,以其清亮之音色适应大型之剧场,或多或少遮蔽了昆曲本有的静雅与清澹。
友人杨青,好琴若性,潜心钻研,上下求索,力求恢复琴歌之雅韵,于昆曲中,探求琴乐之理。将传统昆曲《牡丹亭》曲牌之工尺谱,译成古琴之减字谱,于每一工尺之音,对应减字指法;于两音变化之间,注明进复、退复之按音指位;于板眼之虚实处,详明吟猱绰注之表现,新创《琴赏牡丹》的清唱表演。
《琴赏牡丹》主要以琴、瑟、管、箫等为主要伴奏乐器,用传统清唱的方式演绎汤显祖之《牡丹亭》。古琴泛音点出主音旋律,由实转虚的按音展现启齿转喉的做腔,琴音消减的留白处突出昆曲“每度一字,几尽一刻”的声腔。古琴操缦之一弹一按一转一折,搭配昆曲两字头腔间的装饰行进腔,既赋予琴歌新的艺术生命力,也使昆曲曲腔更具雅韵。
中国的传统艺术在当下均面临剧烈的现代性转型,传承与改革为其所面临的两大问题。如何改革传统艺术,有将其“流行化”的尝试,也有将其“交响化”的实验,这些探索,虽有益于传统艺术的推广,赋予传统艺术以现代审美意识,却违背了琴乐以“静”“和”为美的音乐属性、昆曲清唱“功深镕琢,气无烟火”的艺术特性。琴道之“禁止淫邪,正人心也”的精神、昆曲之“冷曲板”再无知音,岂不悲哀!《琴赏牡丹》不同于将《牡丹亭》“戏剧化”的做法,而是回归至昆曲清唱的宁静风雅,将具有相同品性的艺术相互结合,赋予两种艺术新的底色,唤起传统艺术新的时代生机。作为友人,焚香静对,听其琴音而得其意趣,不禁感佩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