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经典说,文学是一朵金蔷薇,由无数的金子碎屑合成。
《红楼梦》无疑是中国文学的“金蔷薇”,而细节正是形成金蔷薇的那些碎金屑。它庞大丰富的内容,都是通过细节来表达的。
当一个人要告诉另一个人:《红楼梦》这书好在哪里,为什么会百读不厌,书里的人物如何使人感动,作者的意图怎样含蓄、巧妙地传达……就要带着那另一个人去领略细节,回味对话,感受心灵的悸动。
就像一座大观园,须要开门后一处处走来,一亭一院进去,一草一木赏过,才能知道这园子如何精美,如何曲径通幽。
没有得到细节的滋润,就闻不到名著的芳香。
乞红梅 悯妙玉
妙玉是一位佳人型的女尼。
第五十回《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冬天赏雪,因宝玉联句落第,李纨罚他去栊翠庵向妙玉讨一枝红梅。“宝玉忙吃一杯,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可见妙玉对宝玉“独厚”之意,众人尽自会意。然而中间并无多少铺垫。某日那妙玉在惜春处下棋,见宝公子来,便红了脸。只写到此为止。
《红楼梦》书中人物的可爱之处就在于:能“容情”。大观园中的小姐们芳心剔透,无所不觉,但恻隐暗怀。能不点破时,尽量不点破。即使李纨说妙玉“为人可厌”,却也没有嘲笑她“对宝玉独厚”这一点。黛玉的话中也含有关爱。这其实是中国古人的一种做人原则,也是美学法则。所谓温柔敦厚,温文尔雅者,自《诗经》始。眼睛干净,见“有”若“无”,乃真佳人。
这与袭人那种“无”中看“有”,无中生有,并用一些无凭据的话去进谗于王夫人的品性相悖,故袭人不能算佳人。
贾家仆人介绍妙玉时,说她“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文墨也极通……模样又极好”。昨天的妙玉曾是今日的众千金,而明天的她们又焉知不会成为另一个妙玉呢?惜春后来的命运果然如此。所以,众人对妙玉,多有惺惺相惜之意。
书中没有描写大雪满山时,宝二爷与妙玉二人,在雪中摘梅相赠时如何相对的情形。想那妙玉见宝玉来讨梅花,必是亲到梅树下选择。一番交往,是为奇缘。但见一会儿,宝玉便擎了一枝极丰美的梅枝归来。这边李纨已经准备了美女耸肩瓶,贮了水准备插梅。接下来,宝玉所作红梅诗,则句句是对妙玉孤身清冷的赞美与怜惜:“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那观音菩萨的杨枝露,不排除有男女云雨甘露的意思。而对于这些,妙玉已经无可求。独居于广寒宫内的嫦娥,才是妙玉的写照。嫦娥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美丽超凡、寂寞无边的形象。宝玉用此典表现了对妙玉命运的理解。
事隔经年,宝玉过生日时,意外地接到妙玉祝贺的帖子:“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他心中暗自称奇,颇有受宠若惊之感。记住别人的生日,送来祝贺,对于俗人尚且是一种亲近之举;而对于一个庵中的出家女尼,则更有芳心独诉之嫌。何况这被贺者又是一个满园春色的年少貌俊的公子哥儿。怡红院中花团锦簇的生日宴,妙玉去不了。只能是在她那山高月小的栊翠庵修行房中,写下这言犹未尽的帖子。
宝玉对这一张突兀的帖子,会采取什么举动?万一在姐妹们中被随意取笑,遇上口角尖刻的,不免要受些嘲弄,亦无人保护,岂不是自讨无趣?但妙玉还是投了这张帖子。在寂寞的青灯古佛下,她已将宝玉引以为知音。也许在雪里赠梅时,二人曾有过面对面的私下交流?不过宝玉的性灵,还在于他有着不必口舌相告、自然便能意会青年女性的万般细腻。投帖与赠梅,成为妙玉清寂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一个点缀。
宝玉请教于曾与妙玉作邻的岫烟,她引出了妙玉所喜爱的诗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借岫烟之口,讲出妙玉崇尚庄子,率性而为、不随俗的天性。宝玉遂以“槛内人”之名回帖。以“槛”为界,表达出双方那种欲近却远的心情。宝玉的爱护谨慎,表现了曹雪芹对于妙玉处境的深切理解和同情。册子上说她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段判词不应看作是对妙玉的讽刺,而是对她这种边缘处境、迷惘情怀的担心牵挂。而除了能够替妙玉冲洗一下被刘姥姥弄脏的地面,宝玉实际上不能为她做得更多。
现代社会心理学认为,人皆有“气息之别”,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一种文化气息,难以消除。妙玉曾经主动邀请黛玉宝钗品茶。中秋月夜,湘云与黛玉联诗时,妙玉从山石后转出来喝彩,请两人到庵中烹茶续句,表现出她那“求其友声”的愿望。我们看待妙玉应该如正常青春少女。其受压抑尤深,何必责备求全?判词末二句说妙玉:“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妙玉既依托权门,贾府败落,千金们落花飘泥,为娼尚且有之,何况一妙尼?后四十回写到妙玉被强盗轻薄一节,实在令人不忍。
宝黛恋情遭到反对了吗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史太君借听书说戏,痛斥当时说书人讲“才子佳人”故事的滥套:
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
有些评论者认为,贾母在这里是在指桑骂槐地说黛玉与宝玉,表明这位老祖宗将来不会支持宝黛结合的态度。
把史太君想得如此简单泼辣的,是没有读透《红楼梦》,也没有书香人家的生活经验的人。进了荣国府,就算是刘姥姥,也学会了说话含蓄,何况史太君作为两府至尊,素重人伦。
这其实是曹雪芹借贾母之口,对那些说书人“佳人才子”套路痛加批评。那个时代的流行文化也存在商业化的滥觞。老太太的文化品位与鉴赏眼光,出自世家积淀。
撤过残席,一大家人挪进暖阁后,贾母便说:“都别拘礼,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夫人、李纨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姐妹在西边。
在上一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宴席中,贾母也是让宝琴、黛玉、湘云与自己同席的。
贾母最爱怜这三位女孩子。宝琴失母,黛玉、湘云都是孤儿,她们三位在姐妹中是个性清新、风韵深厚的。
这晚到放烟火时,黛玉禀气虚弱,不禁“劈拍”之声,贾母使搂她在怀内。如此娇弱的外孙女儿,如此呵护的外祖母,怎么可能那样当着众人含沙射影地骂呢?
贾母深知宝黛感情。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黛玉与宝玉闹矛盾,一个摔玉,一个剪玉穗。贾母见他两个都生气,只说趁今儿那边去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得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一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眼,咽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他娘的又不咽这口气。”
这口吻,这牵念。这是老太太在一天就要呵护宝黛一天的宣示啊。贾府里还有谁能够得到“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的至爱呢?
贾母对宝黛之情呵护至深。她送给两个玉儿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里面饱含多少理解、疼爱和智慧,令宝黛思量不已。
老祖宗明白,他们之间那种深刻的情分,那就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相思情境。
“冤家”在中国古典文学与戏剧中皆是指那种撕拉不开、丢不下的,灵魂中最重要的人。“冤家”也是戏剧中对至爱者的称呼。
凤姐与贾母是某种聪明灵性的跨代“闺蜜”。凤姐对于黛玉的态度也值得重视。
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
这是凤姐的心里话,她心里也从此认可了黛玉,认为是“自家人”。
宝黛吵架,只见凤姐跑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日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是的呢?还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点心呢。”说着,拉了黛玉就走。
凤姐对宝黛关系十分关怀,对黛玉有一种不分彼此的情意。拉了就走,何等亲密。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凤姐对黛玉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宝钗在此处插话,但凤姐并不搭理,继续地追着林姑娘不放:“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儿,还亏负了你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那一点儿玷辱你。”
这些话说明了在宝玉的姐姐妹妹这伙人中,凤姐是认可黛玉的根基家私与门第的,在凤姐心目中宝黛是良配,她对宝黛关系由衷认可。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薛姨妈爱语慰痴颦》,听说林妹妹要回苏州,宝玉立即以痴情回报予坚决抵制。他喊出了这句千古奇言:“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薛姨妈的反应是:“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得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后来去安慰黛玉时,她又说:“我想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你又生得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四角俱全!”在这一回里,薛家母女,都自然可亲,令黛玉领略到了一种温情。这对纯情的青梅竹马的情侣,是受到举家上下温情脉脉的呵护的。
人们眼中的宝玉与黛玉,并没有贾母所斥责的那类戏目“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做出这样事来”的不堪,也并不是说书人所编造故事中的那种“见一面就托付终身”和私奔的模式。宝黛二人从来没有逾矩的事情和念头,他们恪守“大家生活”的常规礼数,期待着家庭与家长对自己情感的认可。
在这个大家族中,贾琏与凤姐这一对,就是“亲上做亲”。薛蝌与邢岫烟,是在投奔贾府的一路上见过的,相互中意的。薛姨妈在决策时,与薛蝌征求过意见。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包含的一份人情体贴,属于情理之中。
可见,宝黛沿着这个模式,是可以走下去的,并不会形成对家庭的悖逆。那种认定宝黛爱情一直受到贾府排斥的观点,是一种贴标签式的逻辑思维,并不符合原著中所呈现的环境关系。
所谓“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是《红楼梦》故事的环境设定。宝黛爱情没有“西厢”之艳情,没有“淫奔”之意图。他们是在大家庭家长呵护下成长的一对温馨之花。
宝玉与黛玉幸运地完成了一个从儿童感情到青春萌动的爱情过程。《红楼梦》对于这种青春萌动的渐进描述是贴切、形象和富于个性细节的。宝黛爱情没有婚姻的结局,美而不满,然而他们已经享受了漫长的纯情时光,这是大多数人一生都无缘有之的。
曹雪芹所无限眷恋的人物与美境是那个社会的产物,他把这段爱情故事写得如此美好,又如此婉转哀怨,郁郁多愁,让读者感受到了一种悲剧美。
宝钗“待选”:被忽略的情节
宝钗进京是来“待选才人”的。这个细节基本上被评论家和读者们忽略了。
薛姨妈携家眷一进贾府,就给上下送礼。一方面她是远亲,不似黛玉是“骨肉”;另一方面也是为女儿“选妃”作些打点。宝钗在贾府处处做出一副标准的“淑女”状,装得没有看过那些“杂书”的样子,是为“推荐”入宫作一种“贤德”的粉饰。
宝钗“选妃”之事应该是先探了门路,不会像一般小家碧玉完全是候选的。门路,只能是姨妈王夫人的长女元春。甚至可能就是在元妃的示意下,选择家族中的淑女进宫的。
过去有一个解释,元妃为宝玉选中了宝钗,所以无法抗御。然而,仅用元妃配送礼品时,宝钗与宝玉一样的事,不足以表明娘娘的旨意就是为宝玉“选妻”,也许另有深意。
贾元春人老色衰,眼看宫中新人出现,自己无子,必然会边缘化。为了整个庞大家族的安全与发展,寻找“接班人”,也是宫廷惯例。
元妃送礼品一事,发生在《红楼梦》开头不久贾府的极盛时期,情节上最近的衔接是宝钗进京“选妃”,而不应该遥远地对接到了后面的宝玉成婚。
元妃的那份礼品,及其对宝钗的仔细端详,都可能是在考虑“选妃”事宜。最明显的是,在送礼之后,元妃指令宝玉也与姐妹们一同住进大观园去,这里就没有要规范宝玉情感的意思。
王夫人时常入宫禀告家事,元妃不可能不知道老太太的安排,不可能不知道宝兄弟与黛玉最亲近的事实,然而娘娘并没有阻止。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画蔷痴及局外》,贾母要拿出自己的银子来给宝钗过生日,也有“待选”的因素在内。如此家族重大机密,是凤姐也不能参与的。贾母在席上当着薛姨妈大肆夸奖宝钗,其实是有点失身份的。只能解释为,宝钗已经走在去皇宫的路上了。
而正是在这次生日宴会上,看戏的时候,宝玉与宝钗开玩笑,提到“怪不得人家将姐姐比杨妃”的话。这里值得推敲,究竟是谁拿宝钗比杨妃呢?或许是众人私下对宝钗“待选”的小议论。宝钗勃然大怒。这也有失身份。何至于呢?想来正是“待选”中的微妙心理,被宝黛窥破,所以敏感翻脸。
宝钗“选妃”到后来却没有了下文,这极大可能是与元春的早夭有关。如果元妃一直健在,那么将这位端庄美丽的表妹引荐给圣上,是顺理成章的。
虽然元妃的这一次赠礼,使宝黛二人产生了不快,但不足以表示来自元妃的旨意,就是要让宝玉娶宝钗。因为元春完全用不着那么含蓄,让人猜谜。“赐旨完婚”,就是最体面的恩典。
如果真的是元妃有这层意思,那么还需要几个内眷在宝玉成婚时编排什么“调包计”吗?恐怕是连同贾政都要忙碌起来的大典。皇恩浩荡,是名正言顺的大事。
质疑“调包计”
关于《红楼梦》的作者,此前一般认为前八十回系曹雪芹所写,后四十回系高鹗所续。近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根据红学界的意见,将该社出版的《红楼梦》的作者改为“曹雪芹 无名氏著”。事实上,红学界关于《红楼梦》的作者一直存有争议,有人认为:后四十回就是曹雪芹所写。《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作者?其实通过对书中一些关键情节和细节的辨析,是不难做出判断的。
第九十六回至九十八回用很多篇幅精心编造、刻意描写,将构成《红楼梦》全书主线与核心的宝黛结局用一个“调包计”来终结——宝玉的婚姻,由某几个内眷的阴谋手脚操作,以宝钗伪装黛玉,演出一场三个人的悲剧。
从戏剧效果看,这样的演出非常震撼人。现在的电视剧和电影也沿用“调包计”的戏路,流传非常深广。于是,反过来影响到了对原著的阅读。一般的人们都以为这就是《红楼梦》的原本结局,也从这个结局给里面的人物定了调子。
一大批《红楼梦》的读者是先看了电视、电影,才转而去看小说的。这也正是现代传播的一个规律。
然而,这种从“调包计”入手的阅读,使得读者从一个“阴谋”的角度来观察全书。因为他们从结局得到暗示:原著的书写也包含了一连串的“阴谋”。“调包计”结局,误导了阅读,极大地损害了原著。曹雪芹的悲叹“谁解其中味”,一语成谶。
我认为,“调包计”不符合《红楼梦》原著的生动内容及演绎的丰富性,不符合那个时代大家庭的情理。
凤姐有没有教长辈们搞出如此下作的“调包计”?贾母是不是心冷而抛弃了她的外孙女儿?黛玉“泪尽而逝”的结局究竟当如何演绎?她是为宝钗嫁给宝玉而活活气死的吗?
这个结局有许多疑点,它使得情节、色彩和趣味降格,原著奠定的格局与大气象全变味了。
首先,不应将“金玉良缘”这种“和尚道士说的话”,当作贾府以此来处理继承人宝玉的婚姻之准则。
贾府是世代大族,钟鸣鼎食人家。虽然有贾敬当了道士,但主流是仕宦传家。儒家的文化和道统牢牢地占领统治地位。王夫人信了佛,赵姨娘依靠马道婆,然而这些都不能拿到台面上来主宰贾府的大事。世俗中的小事,也没有听说是依照什么“和尚道士”之言而决定的。
所谓“金玉良缘”,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玉在梦中反抗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前面一句其实也是贾府的正统思维。薛家营造着“金锁姻缘”的附会之说,金锁之类的东西,是商人家庭里惯用的。生意人最是迷信,因为他们要见机而行,所以运气之类很重要。但薛家的文化,是不可能统治贾家,压倒贾家的。
后四十回对贾府生活的“寒伧化”描述,早已经有人指出过,例如紫鹃为林黛玉点餐,“大头菜放麻油”之类,完全与前面的锦衣玉食不搭,整个就是小户人家的吃法。在对人物风采与性格的理解上,也出现了一个寒伧化和粗鄙化的处理。这是最严重的格调和品质的变化。
试想,那种偷偷摸摸地打着灯笼,唤来雪雁举行的婚礼,不也是一套“大头菜放麻油”的矮化处理吗?在对宝黛爱情悲剧的演绎中,后四十回设计的“调包计”情节是违背曹雪芹原著精神的。
宝玉是荣国府唯一的继承人,他的婚事大典,岂有贾政忙得顾不过来,由着几个女人在府内捣鬼的?这样捣鬼一般的婚礼,是直接违背封建婚姻的神圣性的,不是贾府这种诗礼人家、官宦世家会做得出来的。甚至《金瓶梅》与“三言”“二拍”的商人世界,或者《梁祝》里的员外人家,也不可能在这类大典上做手脚。这是要得罪祖宗与神明的。
《红楼梦》的最珍贵之处,在我看来,无非“入心”二字。从文字到情节、人物、对话,以及风景、什物,凡温润“入心”的,都是曹雪芹原著。而疑似疑非的,则不是同一个出处来的。《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故事与深意,在后四十回都没有得到相应层次上的呼应。
作品是有生命的,是灵魂的产物,自然也有“遗传基因”。借用一部好莱坞电影名“闻香识美人”,通过对这些基因的辨识,是可以知道它们之间是否有血脉关系,是否出自同一支笔了。
2013年由商务印书馆出一套《新批校注红楼梦》,主持者提倡“回归文本”。其封底推荐词曰:所谓回归文本,就是追寻作者的创作本意,亦称“文本原旨”,这是最具学术可靠性的释义类型,是合乎学术研究的求真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