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和宝钗从本质上是冲突着的,在林黛玉眼中宝玉和宝钗很亲近,其实宝玉自己知道他和宝钗之间的距离,宝钗所想的丈夫应当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功名富贵中人,而这种人正是宝玉所痛恨的“禄蠢”。宝玉所设想的爱侣应当是一个多情善感超世绝俗的“仙姝”,而这种人恰好是宝钗认为被浪漫传奇诱导坏了的女性。
宝玉听了宝钗劝他一番世俗为人的道理,后来竟说:“好好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这是何等严重的斥骂!黛玉怀疑宝玉,他便正式向她声明“后不僭先”、“疏不间亲”。这是何等郑重的表白!宝玉派人来探望黛玉,偶然想起宝钗也曾生病,他便对来人说他和林姑娘都问候宝姑娘,都因为有些病不曾去看她。
这显然是站在黛玉这一边而虚应酬了宝钗。黛玉忽然受了宝钗笼络而与她接近, 宝玉假借了《西厢记》的词句问黛玉说:“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当黛玉说明了宝钗对自己很好的情形以后,宝玉却冷冷淡淡的,并没有什么欣慰与赞许。宝玉和黛玉之间常常闹别扭,而和宝钗却从没有当面怄过气,这说明宝玉和黛玉是本质的一致而形式上冲突,宝玉和宝钗是形式上谐和而本质上矛盾。
既然这样说法,这一场三角纠纷又为什么能成立呢?这就需要知道,宝玉对宝钗是从世俗观点重视其为人,同时,潜意识常常受到宝钗的美貌的吸引。若说到恋爱与婚姻,他不是常常痛恨着那金玉姻缘的命定论,而几次要砸毁自己那块玉吗?为了和黛玉的关系的圆满,宝玉的心底也许会把宝钗的闯入认为是魔鬼在故意地捉弄着他吧! 曹雪芹对于宝钗并不像别人那样加以诋毁,他的任务在客观地把她与黛玉放到读者的面前。但在续者高鹗的笔下,宝钗就从合理主义的人生态度进到残忍的程度。宝钗的家庭一向因为薛蟠的胡闹而不得安宁。
薛蟠讨了一个“河东吼”的夏金桂,直闹得薛姨妈与宝钗一日不得安居。这薛蟠在外打死了人,坐监牢,放流刑,于是造成宝钗必须提早出嫁的背景。另一方面,宝玉的年纪逐渐大了,宝玉和黛玉的恋爱关系也被揭露了,而贾政又放了外任就要出京,这样加紧了宝玉结婚的实现。于是由于贾母和王夫人的抉选,薛姨妈的十分迁就,凤姐的巧为设谋,以及宝钗自己的委婉应付,她便获得了婚姻的胜利。
宝钗不知道自己的新郎所爱的是什么人吗?利用他在神经失常的状态中,自己冒充着自己的情敌而取得夫人的位置,当时的情境实在是难堪的啊!作者关于这一段的描绘也真是非常艰苦— 那新人坐了帐就要揭盖头的。宝玉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盖着这劳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污来。宝玉又转念一想道:“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了。”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盖头。……宝玉睁眼一看,好像是宝钗,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宝玉发了一回怔,呆呆的只管站着。……宝玉悄悄的拿手指着道:“坐在那里的这一位美人儿是谁?”……袭人道:“宝姑娘。”……宝玉道:“我才刚看见林姑娘了么,……你们这都是做什么玩呢?”……便也不顾别的,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去,……宝钗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暂歇。(见第九十七回) 这便是我们那标准闺秀的洞房花烛夜!她用全力争取来的“现实”,就是如此的一种惨酷的惩罚! 婚礼以后的几天,新郎的昏迷病状加重到垂危的地步,他哭着要去和林姑娘死在一处,于是温柔敦厚的宝钗在这种情形之下,虽然是心肠都揉碎了,态度却不得不坚强起来。黛玉死在她和宝玉行婚礼的时间,众人都瞒着宝玉,而宝钗却毅然决然地说破了: “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太太更是不必说了,……我虽是薄命,也不至于此。据此三件看来,你就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能死的!……”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宝钗道:“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忽然坐起,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见第九十八回) 于是宝玉放声大哭而昏死过去。众人都怪宝钗说得太猛了,但宝钗“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不能不说是一种有决断而残酷的处理。在当时也颇收到一点效果,宝玉果然似乎是死了心一样麻木了一阵,病渐渐好转了。于是宝钗的美貌对他又恢复了吸引力,夫妻间达到了“圆房”的阶段。可是宝钗还必须做进一步的工作,她必须从四面围剿那随时逃窜的宝玉的情绪。当宝玉听说妹妹探春要远嫁的消息不免感到死别生离的深痛时,宝钗便说出异常狠辣的话来-- “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陪到你老了,都不为终身的事吗?要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有,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就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要是都像你,就连我也不能陪着你了。……这么说起来,我和袭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见第一百回) 这是什么话?这与宝钗平日的风度太不相合了。一时获得了统治的权威者为了禁锢人心,面貌就如此狰狞起来了!种种的新刺激再使宝玉日夜不安起来。几番挣扎之后,美貌、多才、伦理的高压,金和玉的命定论,终于都一概被宝玉冲破了。宝玉的心里蕴藏了一个简单的答复:你们不许我得到黛玉,我不许你们得到我!不需要恋爱只需要婚姻的宝钗,现在名位是到手了,却不想把自己一生付与了-个逃亡的丈夫所遗留的胎儿。作者在这里深刻地嘲讽和怜悯着现世功利主义的智巧。 宝钗这种不成其为前途的前途,就如此被判定了。薛宝钗是一个以身卫道的实践者呢?还是一个为了自己而残害别人的自私者呢?我们的作者不作善与恶的宣判。如果人们说她是个善良的人,她比李纨善良得深刻吧!如果说她是一个罪恶的人,她比王熙凤罪恶得高明吧!至少她是一个坚决而完整的强者。
黛玉是恋爱,宝钗是“做人”--秉着自己时代的教养,她学习一切,她应付一切,她努力要完成女性生活的最正常最标准的任务,她有权利为了做成一个人的妻子而战斗,她不主张多知道超越这个以外的东西。想不到那镌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字迹的金锁,却正是引导着她趋于惨败的魔鬼。黛玉没有被金锁锁住,被抛到时代外面去;宝钗死抱着自己的项链,却被活埋在时代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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