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汪绂,生于康熙乾隆年间,为有清一代旷世鸿儒,“自六经下逮乐律、天文、地舆、阵法、术数,无不究畅”,尤以宋代五子(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之学为依归,体勘精密,臻至神明,煌煌之著达36种200余卷之多。后人对其倍加推崇,称其为“朱子后一人无疑”。
成就如此之高,令人如仰泰山北斗。然其起点之低、路径之艰,却令人唏嘘感叹、敬服不已。
史载,汪绂一生没有上过一天学,“少禀母教,八岁,四子书、五经悉成诵。自力于学,未尝从师。”他也没有相互切磋的朋友,终生蛰居山乡,以教书安身,以格物立命,孜孜求索,潜心学问,遁迹斗室,专务躬行,遂有天地洞开、大器功成之日。
他的每一天都是贫困的,“十日未尝一饱”,不得已背井离乡为景德镇瓷窑佣工画碗,其所画山水、人物、花鸟等,皆精细微妙,栩栩如生,显示出过人的艺术天赋,上上下下赞不绝口。但画工毕竟非其所志,他最终选择离开,漂泊四方。今天乐平,明天上饶,后天永丰。食则乞讨,宿则荒庙。雪上加霜的是他又得了重病,粗如水桶的两条腿恶臭难闻,路人避之唯恐不及,皆认为这是个不知何时就会倒地毙命的待死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挨到明日,故叹曰:“抱病于接竹,绝粮于万年,几顿于永丰,自以为无复生理。”
汪绂不以为苦,更没有凄凄惨惨戚戚,而是“或数日无米,处之怡然”。因为他所志甚远、所恃甚大,心中永远有光明,故而,能怡然平和、安之若素。其妻江氏这样说他:“三十年,未尝见一怒言、一怒色也。”汪绂把书室取名为“松竹草堂”,以松之顶天立地、刚直不屈,竹之坚韧不拔、矢志不渝自励。他心无旁骛,一意在心灵的世界里修炼,哪怕在最为困厄的日子里,也永不止步。
汪绂治学严谨,精益求精,“毫厘必析,由不欺以至于至诚”,将自己三十岁前呕心沥血、孜孜所著的十余万字全部烧掉。此后,一笔绝不轻落,字字俱是心血,凝神求索,力追前哲。在学问上的困知勉行,终让他尽悉为学之要。他说,不论学习什么,都不能不抓住它的本质与核心。而这个关键的东西只有在“博”的基础上返“约”才能准确地把握,“须从学得多后,乃能拣择出紧要处。”比如读诗,没有抑扬顿挫、充满激情地吟唱很难窥其妙处,而倘能在诗的字句上吟之咏之、用心体味,则诗的意趣自会出来。比如周礼,如果单看其字面,也许只能记住它的条文,但若想见其精神、尽览其宏大的气象和法度,必须体会周公之心,才能于字里行间看到其中的大仁与大智,是多么的情、理、法兼顾。汪绂感叹说,读《春秋》倘若只读其文,而不知其背后的深意,那即使你倒背如流,也仍然没有找到登堂入室的门径,“非理明义精,殆未可学”。
广汲博取,深耕细作,不吝汗水,生死与之,汪绂终于收获丰硕果实。他一生著有《易经诠义》《尚书诠义》《诗经诠义》《春秋集传》《礼记章句》等书,洋洋洒洒,可与身齐,特别是倾注巨大心血的扛鼎之作《理学逢源》,积二十余年之功才得以完成。
由于耻于自炫,其所有文字皆深藏不露,生前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皇帝专门下诏,征集天下之著,以修《四库全书》,奉命来徽州主考的学使朱筠看了弟子余元遴所献的汪绂遗著后,击节赞赏,说他学问之精纯已经与古人不相上下,力荐他的《理学逢源》《医林纂要》等30部共195卷入选《四库全书》。故此,汪绂著述得以广播天下、传于后世。礼部侍郎督学嵩寿亦由衷地赞叹曰:“是当焚香煮茗读之。”道光八年(1828年),汪绂作为卓有成就的“先儒”,配享婺源紫阳书院内的朱子庙。一代又一代的衣钵弟子不绝如缕来到他的墓前,满怀敬意地拜祭这位儒学大师,成为文化史上一道灿烂别致的风景。
礁石常常是隐在水下的,而当它举起的灯塔亮彻天地时,人们会惊叹于它的坚实与伟大。汪绂正是这样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