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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出尽了洋相,攒足了笑料。包金裹银,珠围翠绕的太太奶奶姑娘们,蓦然看到这样一个山村老妪,和自己平时的生活完全不同,本就充满了新鲜和好奇。偏这刘姥姥也是见多识广,飒飒落落放得开的人,极能揣摩世态人情,贾母向善,王夫人礼佛,刘姥姥便说起了老奶奶得小孙子的善恶因果的故事。贾宝玉喜欢女孩,刘姥姥就胡诌了一个茗玉小姐。夸林黛玉的屋子比上等的书房还要好,赞扬惜春真是神仙托生的一样。 刘姥姥的言语极大地满足了,贾府上下人等的虚荣心和优越感,同时幽默、风趣,质朴中不见阿谀,让大家都非常受用。王熙凤和鸳鸯想着让刘姥姥当个女篾片,逗大家开心。刘姥姥非常配合。篾片就是过去豪门富户里帮闲的门客,多有一技之长,且能赢得主人欢心。从孟尝君的食客三千,到西门大官人的热结十兄弟,都体现了篾片的生活状态。贾政身边也有一群清客相公,闲来下棋饮酒,聊天诗和。总之是围绕着主人服务的,从主人身上获得好处的一群人。 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宴席刚刚开始,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接着《红楼梦》详尽地描写了每个人的笑态: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刘姥姥这一亮相真是惊艳。上上下下无人不捧腹大笑,但是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特征。史湘云的笑体现了她的豪爽,大笑大说,无所顾忌,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的笑体现了她的娇弱,一笑竟然能笑岔了气;贾母与宝玉二人体现了其亲密的祖孙关系,祖孙两个坐在一处,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搂着宝玉叫心肝。其实这次的笑也是一个人的情绪的最直接的体现,容不得半点掩饰和做作,宝玉和贾母最亲,这一点很明显。 王夫人平时是有名的“木头”,不爱说话,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忍不住笑出来,而且她知道是凤姐倒的鬼,但因为笑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凤姐。薛姨妈虽然是王夫人的妹妹,一奶同胞的姐妹,但性格比王夫人开朗活泼,一口茶喷出来。贾探春的饭碗都扣在了迎春身上,贾探春也是一个直爽人!惜春拉着奶母叫揉揉肠子最传神,说明惜春年龄尚小,另外也很娇贵的女孩。 虽然写了这么多笑,但是是也有少数没有提到的,王熙凤和鸳鸯是总导演,此时撑住了不能笑,作为观众来说,没有写到大笑的就是薛宝钗和贾迎春了。贾迎春在行文中提了一笔,“探春的饭碗扣到了迎春的身上”,按道理接下来就该写迎春怎么笑了。这是作者忽略了还是刻意没有写呢。迎春性格内敛,受传统礼教束缚比较深,行不露足,笑不露齿,想来迎春的笑也是强忍着的无声的笑,大概脸憋的通红,笑出眼泪来的样子。另外,值得玩味的是没有写薛宝钗的笑。薛宝钗是一个非常冷静、理智的人,有着她这个年龄所没有的稳重和成熟。薛宝钗此时也一定是笑的,大概没有特别明显的表现罢了。 事后,姐妹们聚在一起开玩笑说,刘姥姥是“母蝗虫”,林黛玉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宝钗呢,却笑着分析开林黛玉这个笑话的含义和方式来了,她说: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 之后,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又充当了老师的角色,分析该笑话的可笑之处: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虽然宝钗说自己笑得动不得了,但我们却没有看到,她仍然侃侃而谈呢。到后来,林黛玉妙语连珠,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史湘云竟然连人带椅子咕咚一声摔了一跤。可我们的宝姐姐呢?依然泰山崩于前而好不动声色,有条不紊地分析布置如何画画,如何准备材料。在众人哄堂大笑的时候,薛宝钗始终能保持得体的状态和冷静的思路,一副看尽世间明明灭灭,不为所动的大气和超然,实在令人钦佩的五体投地。 看到宝钗在姊妹群里这样的卓异表现,再分析一下刘姥姥说笑话时的状态,薛宝钗的笑必然也是矜持的。连王夫人尚且知道是凤姐捣的鬼,何况是冰雪聪明的薛宝钗呢?如果一个人过分理智,知道是王熙凤鸳鸯故意搓弄刘姥姥,知道刘姥姥的目的是为了逗大家发笑,让大家喜悦,就像说相声的早就对自己的包袱了如指掌;就像变魔术的早就对魔术背后的技巧了然于胸,自然不会像听众、观众一样捧腹,叫好。 宝钗之所以没有过分的笑态,就在于她的理智和清醒;当然还在于其平素自身的修养,和对自己的约束。喜怒形于色是不符合女人德容公貌四德的,宝钗的情绪始终控制的很好。不会轻易发怒,不会过分表达自己的感情,当然对于笑也可以做到张弛有度。但是,换而言之,这样生活是不是很累!对于一个没有秘密,没有喜怒的人来说,她已经什么都清楚明白了,其实少了很多乐趣。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才是真正的洒脱,亦如林黛玉,史湘云;而像贾迎春、薛宝钗,不是委屈了自己,就是蹉跎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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