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马上到来,衰老和死亡再次成为热门话题。我有一位朋友在朋友圈说,正在认真考虑提前立一个遗嘱,到老了绝对不麻烦孩子,也不希望孩子来麻烦自己。他说,真的到了病魔缠身那一天,他会考虑安乐死。另一位朋友在后面的评论更“革命”:自杀也是一个选项。
这是典型的年轻人的哀愁。有这种想法的人,对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还有很强的控制力,而老年的标志就是这种控制力的丧失。但是,有这种想法的人实在很多,说明在我们的社会这样的困惑广泛存在: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应对即将到来的老年?
日本NHK电视台前几年曾经做过一个系列纪实节目,引起广泛的共鸣。在日本,存在一种“无缘死”的现象,有的老年人死了,没有任何人知道,要过一段时间尸体才会被发现。记者调查发现,全日本每年大概有3万人死后尸体没人认领,最终会被政府或公益机构安葬。这些人要么是没有子女,要么就是主动与子女脱离了联系,怕连累子女。
节目组后来出了一本书,叫《无缘社会》。所谓的“缘”,其实指的就是“关系”。和中国一样,传统的日本社会很看重家庭观念,孩子为父母养老送终是天经地义,但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日本逐渐进入“老年社会”,如今的老年人却面临着严重的养老难题。
首先是家庭观念的巨变,很多人没有孩子,甚至出现了大量不婚族。现代服务业的发展,让家庭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传统社会,一家人必须相依为命,才能生活得更好。如今,遍布街头的便利店,让一个人居住也能过上很好的日子。让人担忧的是,这种趋势在日本年轻人中不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更严重了。日本年轻人出现了所谓的“食草族”,对爱情这样美好的事物都没什么兴趣,怕麻烦。NHK采访的单身老年人,最起码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年轻一代主要靠外卖为生,连家里都变得乱糟糟的。
其次,2008年的金融危机,让一些日本人被甩出了职场。日本是一个高度稳定的社会(换一个词,就是停滞),一个人在40岁的时候失业,就很难找到以前那么好的工作,只好到“劳务派遣公司”那里登记,等着社会机构来帮忙安排工作,通常都是一些体力活儿,而且是不容易长久的临时工。人一旦到了这步境地,就会陷入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困境,变得沉默寡言,不愿意和社会联系。对很多人来说,原来公司的人际关系,就是社会关系的全部,一旦被剥离出去,整个人的存在状态都彻底改变。
日本人有一种流行的观念,就是“怕给别人添麻烦”。去日本旅行过的人都知道,日本人极为讲礼貌,一点小事,就点头哈腰地道歉或感谢不止。到了孤独的老年人那里,怕给别人添麻烦这种观念就变成了某种对自我的约束:孩子也不容易,亲戚更是不好打扰,那么,自己只有静悄悄地死去了。
但是,日本人对待死亡的态度又很认真,做不到不管死后如何都能心安理得。对独居的老年人来说,如何把自己的死讯告诉社会,就成为一个问题。有的人睡觉不锁门,而是轻轻带上,这样邻居或者房东就更容易发现自己死掉。有人则要求物管人员,每三天给自己打一个电话,如果联系不上,就来家里探视。在日本,还出现了一种公益组织,他们和老年人签约,承诺帮老年人收尸、安葬,甚至举办一个像样的葬礼。这种周到的服务,让人感到更加凄凉。
中国社会和日本有相似的一面,都处在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过程中。我有位朋友生了二胎,大女儿有一次问:为什么要生下弟弟啊,多麻烦。她的奶奶教育她:“不要怕麻烦。亲情就是在麻烦中养成的。”在旁边的我怦然心动,这位老人道出了某种本质性的东西:人必须面向社会,不能怕麻烦。传统社会,我们都置身于一张由血缘组成的亲戚网络中,现在,很多人开始感觉到亲戚是一种“麻烦”,这说明我们正处于某种变化之中。
《无缘社会》这本书给出的药方,就是重构某种“关系”。老年人组成某种社区,可以互相帮助,过一种集体生活,大家一起跳舞,一起做点吃的,等有人死了,一起开个追悼会。在这方面,中国人似乎比日本人更聪明:很多城市流行的广场舞,不就是这种人与人之间的“联合”吗?如果某位老太太突然没来跳舞,舞伴们会第一时间和她联系,也许比亲生子女还要关心她。
这一代跳广场舞的老人,年轻时都有过集体生活的经验,他们处理老年问题,很容易想到广场舞这种办法。反而是那些发誓将来一定不跳广场舞的年轻人,还真让人担心。等我们老了,等待我们的是一种怎样的“缘”,我们将如何相互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