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漫不经心的走路,看似千人一面,其实各有千秋。
王羲之的散步,风度中见风骨。《晋书·王羲之传》记载,“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王羲之出身名门望族,有救国匡时之才,喜欢仗义执言,从政31年始终不得志,53岁辞职后,更加寄情山水,亲近黄老,崇虚好玄,在散步中安享自己的人生。他给友人写的便条《得示帖》行云流水,“明,日出乃行,不欲触雾故也。迟散。”意思说,明天,日出后才能出行,因为不想接触雾气,现正等待(五石散)药性发散。
苏东坡的散步,闲适中见旷达。“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苏轼被贬到黄州,4年后好友张怀民也受贬到此。秋风起,秋意凉,秋气高爽,秋月无瑕,难以入眠的他似乎知道张怀民也没睡,于是散步到他寄居的承天寺。二人相见,四顾无言,一起散步庭中,月色空明,地上竹柏之影如在水中交错,此情此景,好不闲适!他自称闲人,其实身难闲,心更不闲。因为无薪俸,白天忙于垦荒糊口,晚上的时间是自己的,却又不自觉地想到自己的遭遇。何以遣怀?携友乘月夜行。从元丰五年的《黄州寒食诗帖》,到《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再到六年的《记承天寺夜游》,散步夜游,东坡的思想经历了一个重大转变,胸中块垒得以消解,自哀自怨随风而逝,瞬间感怀凝成了历史,旷达豪情天地共存。
康德的散步,规律中见自律。200多年前,在东普鲁士柯尼斯堡一条栽种着菩提树的小道上,康德每天下午3点半准时出门,散步一个小时,路程十分固定,沿着菩提树小路,每天八个来回,不多也不少,以致当地一些居民会以他出现来对时。康德去世后,该路被市政府命名为“哲学家之路”。与散步一样,他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早晨5点起床,用两小时学习,两小时授课,写作到下午1点,然后去一家餐馆进餐。他有句名言,“有两样东西,愈是经常和持久地思考它们,对它们日久弥新和不断增长之魅力以及崇敬之情愈加充实着心灵: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爱因斯坦的散步,淡定中见专注。据说爱因斯坦未成名时,晚饭后常穿一件旧大衣,在大街步行。朋友劝他添件新的,他笑着说:“没关系,反正谁也不认识我。”数年后,他名声大噪,散步时却仍穿着那件旧大衣。朋友再劝他换件新的,他双手一摊,又笑了:“没关系,反正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我。”
宗白华的散步,随意中见至味。“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到兴趣的燕石。”他喜欢去看国内各种艺术品展览,即便高龄也乐此不疲,得到的感悟,也许正如散步中捡拾的花、石,写成文字,长留案头。在《美学散步》中,他用散步式家常里语,讲述书法、绘画、古代音乐、园林建筑,等等中国传统艺术中美的韵味和美学关键范畴,情感与理性、社会与自然、人与艺术,合二为一,“生命的律动”这一中国传统美学的精魂如在眼前,触手可及。作为美学宗师级人物,他似乎并不注重构建自己的美学体系,正如他的散步,“是没有计划,没有系统的”,收在《美学散步》中的论文,篇幅不长,意味深长,如同一颗晶莹的水珠,蕴含了无穷的张力,折射了时代的光芒。读者评价,“任何一个爱美的中国人,任何一个热爱中国艺术的人,都应该读这部书”,这也许是对宗先生的散步观最好的评价。
汪曾祺的散步,丰富中见温情。“我从小喜欢到处走,东看看,西看看。放学回来。一路上有很多东西可看。路过银匠店,我走进去看老银匠在模子上敲打半天,敲出一个用来钉在小孩的虎头帽上的小罗汉。路过画匠店,我歪着脑袋看他们画‘家神菩萨’或玻璃油画福禄寿三星。路过竹厂,看竹匠把竹子一头劈成几岔,在火上烤弯,做成一张一张草筢子……”这个爱好,成为习惯,一直跟随着汪曾祺,无论是幼年在高邮,青年时在昆明,以及后来生活过的上海,武汉,张家口,等等,他都喜欢去那些热闹的地方看看。晚年定居北京,他常常早晨绕着玉渊潭遛一圈,遛完了,找个地方坐下听人聊天。或者拎着菜篮,去附近的菜场转转。像牛吃草一样,过段时间把散步看到的点点滴滴,再回味、酝酿,等到成熟,一气写成文章。他的文章,无论诗、短篇小说、散文,甚至剧本,充满人间烟火,洋溢人间温情,与此大有关系。
“每个人都带着他一生的历史和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汪曾祺在小说中说。散步,不仅是茶余饭后的休闲,健身养生的良方,其时其境,其人其性,细细端倪,亦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