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溪人的日子是靠茶水衔接的,自清晨至中午,自下午到晚上。水一直在茶壶里热着,香始终在空气里蠕动着。上班做生意的如此,闲居在家的更是如此。许多老人家,天还没亮透,就静坐在稀薄的晨光里以茶洗肠,把肠胃洗净了洗醒了,食欲和行动的欲望才开始苏醒。夜晚也是如此,天色在一泡一泡的茶水下肚后渐渐下沉,似乎不是自己暗下去,而是被茶水一寸一寸熄灭的。
安溪人的社交也要靠茶来润滑,不管去人家里还是公司,首先迎上来的是茶桌和茶具,其次才是主人。宾主先不谈事,一杯热茶下肚,暖意在肺腑间沁散,话题才逆着热流上扬。哪怕是邻里纠葛上门叫板,人家也要以茶相待,让你先润润喉舌,不然就有半渡而击乘人之危的嫌疑。
这些并非道听途说,源自我在大街小巷的观察,也可以说,是我用鼻子、眼睛、耳朵、皮肤共同触摸到的一种风尚。
在安溪城里和乡下走访了一些与茶业无关的地点,所到之处,无论是藤铁工艺基地、博物馆、古朴山寨、乡村农庄,进门第一件事不是动眼动耳,而是双唇翕动细腻地品茶。就连在清水岩的寺庙,师父的禅房里也摆着齐全的茶具,人刚进去,不及寒暄,热热的茶水就递了上来。不同的是,有的地方茶偏涩,有的地方偏醇,有的地方偏甜。它们共有的血统是铁观音。
作为一座近海山城,除了榕树、海枣和香樟混居的格局让我略感意外,安溪的面貌算不上太有特色。它的楼并不比别处高,车流也并不比别处稠,并无全国经济百强县这个身份暗示给人的闹腾和商业感。即便是山野不时闪现的梯田式茶园,也不如想象中的壮观。上千亩一片的不多,枝叶的茂密程度也并不突出。许多茶树低矮到了像是刚理好的寸头。采摘时,人是站在下一级梯田采上一级的茶,还是一直呈“几”字状弯着腰劳作?
在我看来,茶对于安溪人个性和习俗的塑造,才是中国乌龙茶之乡最具特色的景观。茶对安溪人的意义,几乎如同汽油对于汽车,电对于电脑。茶水在安溪人日常生活里的贯穿,如时间在钟表里走,血在脉管里流。不过,安溪人如此爱茶依赖茶,却不像世人对其他珍贵之物那样吝啬。他们把茶看作上天的赏赐,再贵再稀有的茶,也舍得分享,乐于分享,勤于分享。
铁观音最高曾被拍卖到十六万元一斤,是从西坪打石坑铁观音母树上采摘制作的。海拔近千米的山坳里那株活了两百多年的母树,矮小得让我吃惊,高不过一米,粗不过大拇指,不看石碑上的红字,会误以为它是普通的灌木,但它却像神话里的精灵,模样低调,魔力惊人。
打石坑地处戴云山脉东南麓,系矿物质含量颇高的岩石地质,早晚雨露丰沛,正午阳光富足。能挣脱石缝桎梏的茶树,生命力本就了得,又把阴阳二气集纳一身,在数月的生长期里反复调和,每一茎叶片,就饱含了天地间万物的诸多精华。
铁观音的采摘和制作有十八道工序:采青、摊青、晒青、凉青、摇醒、摇水、摇青、摇韵、炒青、揉捻、初烘、包揉、轻烘、包捻、烘焙、塑形、焙味、收藏,十八道工序必须在十八小时内一气呵成,因为要严格遵循天体运行的规律。如采青需在晴天正午,晒青需在下午四至五点。摇青必须敞开窗户,让微生物和自然界的各种元素渗入叶缘的伤口参与发酵。时辰和分寸把握不好,茶叶就会中暑,或者缺氧无法呼吸,做不到茶人合一,天人合一。
这些拟人化的表述,出自铁观音非遗传承人魏月德之口。魏月德小平头,一字胡,五十三岁的年纪看上去顶多四十三岁,我问是不是长期喝茶的功效,他笑着默认。他没读过很多书,自小跟着父亲做茶,对茶的理解却有哲学意味。在他眼里,茶在茶树上是有生命的,采摘下来后仍有生命和性格,喝到嘴里,也还是鲜活之物,所以种茶、做茶、泡茶、喝茶的过程都必须虔敬,每个细节都要体现人对茶的理解和尊重。他一边讲述祖传秘笈,一边给我们泡母树产的极品茶,然后笑呵呵地一杯一杯地递上来,引导我们寻找“润动喉,香动鼻子,甘动舌头,韵动脾胃”的体验,好客与实诚,与我在安溪遇上的一些普通茶农没有两样,只是比他们多了许多幽默和开朗。
魏月德开了家不小的茶品公司,他在打石坑边上的住所却一点不奢华,是栋福建传统的石砌飞檐瓦房,院子也不算很大。他一个孩子刚结婚,摆在茶几上的喜糖也是家常品种。
在安溪,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去酒店一楼的茶室喝茶。茶室只有一大一小两张原木茶桌,桌面在灯光下反射着棕黄的光泽,像是书画家创作用的巨型条案。墙上还装点着古雅的字画,茶艺师很专业地泡茶,很矜持地微笑,很细心地分茶递茶,八九个人的杯子挪来挪去,饮者自己都分不清,她却从不搞混。她不参与我们的话题。同行者说她像古画里的仕女。
从晚饭后一直喝到睡前,每个人的肚腹胀鼓成满载的茶壶,结账时茶艺师却说,喝茶不要钱的,如果要买玻璃橱柜里的袋装和罐装茶才需付费。
那么安静的环境,那么精致的茶具,那么专业的茶艺师,那么爽口的新茶,即便喝上三四个小时也不收费,如此美妙的事,我只在安溪遇上过。
安溪的朋友说,进门就喝茶的礼仪,卖茶的商铺也一样遵循的,只喝茶不买茶也没关系。难怪安溪街头少见卖饮料矿泉水的小店,行路渴了随便进一家店铺喝茶就是。
我平常少有兴致泡茶喝茶,即便现在,也不大品得出母树茶和一般铁观音回甘的明显区别,平日也几乎不去酒馆、茶馆群聊,在安溪小住四日之后,常怀想的竟是在酒店茶室喝茶的那几个夜晚。一伙作家,因年龄、方言和写作旨趣的差异,彼此交谈并不特别松弛,但大家围在一起,即使一时无话也不尴尬,因为水在用温度造势,茶在用体香发言。人把脸隐在清甜的水汽后,面孔模糊,目光潮润,想千里之外的故乡和亲人,想茶在山上的履历,并不会在神色上显出不在场的突兀。
那几天,茶成了我与人交往的助理,茶也成了我与闽地气候、群山、云雾及日光交流的媒介。